正文 第九章 巨鹿之戰

冬天已經來臨。

項羽及其所率大軍,在枯木突兀的黃土地上一路向北出征。愈走天氣愈寒冷,天空則愈來愈湛藍。項羽此前尚不過是一介武夫而已。

「這個人缺點很多,但他仍是一塊剛出土未經雕琢的璞玉,其可貴之處就正在於此。」

謀將范增老人等人心裡都有這個看法。范增按先前的編製當了一支軍隊的主將,但自從項羽殺死上將軍宋義,自己擔任上將軍並成了楚出征大軍的主帥之後,他便主動辭去將任,又像原來那樣回到項羽的帳前,成為其智囊。

中原正呈現出熱鬧非凡的局面。

早先戰國時期的舊諸侯國都紛紛恢複舊名,開始割據。實際上就是一些類似流浪漢的人將血統可疑的人擁立為王,再自封為侯;或者是廢掉已立的王再換上另外一個人,有時還自己當上王等等。

范增儘管年事已高,但在行軍途中仍然堅持騎馬。有時還會喊上幾聲:「馬兒呀,馬兒!」

他憐恤地催促馬兒快快前行。這些地方都充分表現出范增的慈悲心腸。

「啊,好沒意思呀!」

有時,他也會自言自浯地大聲來上這麼一句。什麼沒意思呢?是說那些突然冒出來的一個個所謂的王國沒意思嗎?

「王喲,王!」

有時他還會冷不丁地自己喊上兩聲。這個時候的王顯然不是指懷王,很可能是指突然一步登天當上王的那些人。

「吾非為汝等得以成王,而於馬上為風吹雨打。」

真讓人懷疑他是不是一位老莊之徒。

「吾憎秦。」

剛說出這三個字,他馬上又說:「秦自作自受也!」

他所說的意思是,所謂法家帝國本是由人刻意製造出來的。他只是在詛咒用人自己造出來的法網,將幾千萬人民像捆住小鳥翅膀似的緊緊束縛這一事實。

「將其潰之,我事乃成。」

意思是說,至於擊潰之後要建什麼樣的國,已不關我范增的事。然而應該達到的目標是:漁夫可歸於沼澤,農夫得憩其田圃,商人使之居於市,役人收刑罰之具於倉而為守民。

他還曾在馬上哼唱般地誦出《老子》中的一段文字:盈而持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室,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

范增雖全力熱衷於打倒秦朝,但從本質上講,他肯定還是一個以退隱山林和無私無欲為理想的、性情開朗的虛無主義者。

他不像宋義之類老於世故的人,對項羽的行事還是很滿意的。

項羽根本沒有當王或宰相的念頭,其身份只是楚懷王指揮下的一員大將,從早到晚一心想的就是征戰沙場,攻城略地。范增把這位項羽看成一塊尚未經過雕琬的璞玉,甚至感到這位跟自己孫子年齡差不多的年輕人十分可愛。

「項羽還年輕無知。」

范增從年輕時就開始周遊天下,對各諸侯王國的政治形勢和動向一直非常關心,有時會產生一種忍俊不禁的心理。

「究竟項羽是天真幼稚,還是生來就對這些事情不關心呢?」

在中國這片大地上,歷經春秋戰國的動蕩時期,培育出了一大批所謂賢者策士之類有才能的情報通和遊說家。以往戰國時期就有一批野心勃勃之士,曾遍訪各國實權人物,在國與國之間就彼此的關係進行遊說,或者搞到一方的情報,再投奔到另一個實權者的手下將其出賣。與其說這是生存之道,還不如說是一種才能,此類莫名其妙的人終生追求的目標當中包含有這種才能,他們最喜歡以此表現自己,有時甚至不惜身家性命,終日沉湎其中,由此形成了一種可稱之為賢者策士的文化。

也許可以說,范增就是一個沉湎於這種才幹之中的人。

范增的前半生屬於戰國時代,後半生則作為亡國之民,在秦的統治下四處碰壁。至陳勝揭竿而起引發全面動亂之時,他已年屆七十,本來應該在故鄉的安樂窩裡耕種微薄的土地,過著隱居的生活,但還是跑到項梁跟前出謀劃策,因獲得信賴而最終當上項梁的謀士。可以說,范增就是由於自身才能的剌激,才走上這條路的。

從范增的角度來看,有些事甚是不解,甚至還有過這樣的想法:「政治謀略才是最有趣味的,然而項羽對這種事卻很少關心,難道他是被打仗的嗜好給迷住了嗎?不過,項羽尚處在璞玉狀態,自己還不能滿足,不管怎麼說,既然項羽正在走上北方的主戰場,在說明戰爭狀況時,自己還必須提前講一些與戰爭緊密相關的政治形勢。」

在北上的軍旅途中,就像當年項梁既當叔父又兼家庭教師一樣,范增就以這樣的身份,將北方魏的各種情況先作了介紹。

「這裡有叫張耳、陳余的兩個人呢!」

這次北上行軍剛開始時,范增在營帳里就說起過這兩個人物。

「是壞傢伙嗎?」

每次聽見人名時,項羽首先都要問是好人還是壞人,范增很難一下子說清楚。

張耳、陳余同為生活在戰國末期的策士。魏的遺民們曾將他們二人稱為賢者,有一點不會錯,那就是秦帝國成立之前,二人就已經在魏很有名氣了。二人的共同之處是均出生在大梁,屬於同一個鄉里,年輕時都娶了有錢人家的女兒,有豐富的從事各種活動的資金來源。待到後來,當秦的始皇帝滅掉魏時,知道此二人在魏人中影響很大,便在各地發出告示,公布懸賞金額是:「捉住張耳者千金,捉住陳余者五百金」。尤其需要指出的是,二人之間並非一般的朋友關係,而是生死與共的刎頸之交,在秦強盛時期,二人不斷改換姓名逃亡的時候,也總是在一起行動。

借著此次天下大亂,二人又大肆活動起來,很早就投奔到首先叛亂的陳王(陳勝)手下,並在那裡獲得了一個小小的官職,即在派出去打仗的將軍手下當左右校尉。不久陳王的主力軍大敗,二人當即鼓動頂頭上司的將軍向舊趙之地進軍,並擁立將軍為趙王。由於建議立王有功,二人自然都飛黃騰達。張耳當上右丞相,陳余則擔任大將軍。可以說,在紛繁動蕩的兩年多時間裡,這樣的情況正是瞬間冒出來的一夥伙短命王國的典型。

在此期間,由於他們所擁立的趙王被一名里通秦國的將軍所殺,張耳陳余又找出一個具有早前戰國時代趙王室血統的人,將其抬出來重新立為趙王。

「簡直讓人眼花繚亂嘛!」

項羽聽著介紹,臉色逐漸變得陰沉起來,連講話的范增都感到有些畏懼。按項羽生就的脾氣,僅憑這種啰里啰唆的話,就足以讓他感到不痛快「這些亂七八糟的情況里,肯定有騙人或虛張聲勢的地方。」就是說,事情本身並沒有確鑿的證據。

「不過,情況也未必全都如此。」范增又補充了一句。

范增說,雖說有兩個稀世罕見的策士在給硬造出來的趙王抬轎子,但集結在其手下的趙兵卻是貨真價實的。趙兵的士氣十分高漲,目標就是打倒秦,再次振興共同的故國趙,他們的戰鬥意志可決不遜於項將軍所率領的楚軍。

然而遺憾的是,趙這個國家正因上面提到的內部紛爭而一天比一天衰弱。看準這個時機,秦大軍統帥章邯將軍當即開始行動。章邯已經在定陶將項梁的楚軍消滅,並殺死了項梁。徹底打敗項梁之後,章邯所得到的感受是:「楚已被粉碎到如此地步,東山再起已經不大可能了。」這便成了其決定下一步方針的依據,即全力北上,將日漸衰弱的趙徹底擊個粉碎。

戰國時期,趙國國都在邯鄲(河北省南部)。

這座城市的名字對日本人來說十分熟悉,因為這裡就是「邯鄲一夢」故事發生的地點。傳說有一位叫盧生的書生,一名老道士交給他一個青瓷枕頭,他便枕在上面睡了一覺。在夢中,盧生娶了一名漂亮的女子,還中了進士,很快就加官晉爵,在家中連續生得五子,在朝廷則當上皇帝的大臣,最終有十幾個孫兒繞膝,高齡八十方人土為安。盧生打了一個大哈欠睜開雙眼,往旁邊鍋里一瞧,老道十煮的一鍋可稱為黃粱的小米飯還沒有熟。「哎呀,原來是做了一個夢啊!」盧生吃了一驚,竟在打個盹的工夫里度過了一生。不過,這段故事發生的時間是唐開元七年,距項羽北上這一年(公元前207年),大約要往後再推九百年。

上面這段邯鄲故事裡出現的事物,在項羽那個時代大多尚未出現。青瓷工藝到唐代才完全成熟,在項羽時代則根本不存在。錄用官吏的科舉考試也是從隋朝才開始的。隋以後所謂的書生,一般指的就是準備參加科舉考試的人,或者是落榜的人。經過這樣綱紀嚴明的朝代,再回顧歷史,項羽那個時代的書生確實是夠豐富多彩的:有奔走四方的策士,有為征戰沙場的將軍書寫軍令狀的校尉,還有像老范增這樣的謀士。

總之,上面故事裡的人也好,物也好,很多在項羽時代都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讓大地和世人鬧騰不休的某些事件。

還有一個事實是項羽時代早就存在的,那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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