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渡過長江

從陳勝舉兵那個時候起,雨就經常下個不停。

叛亂在華北稍為緩和,在舊楚之地卻很激烈。特別是在現今位於安徽、江蘇兩省境內揚子江下游低洼潮濕的平原地帶,更是層出不窮。

本來這一帶的雨季就集中在夏天。洪水每年夏天都要淹沒一些地方。就像陳勝在盛夏季節里遭到洪水阻擋,也只好義無反顧地揭竿而起一樣,有的村莊全村房屋與土地都被淹在水裡的,只好都成為流民,去襲擊別的村落。在舊楚國內,到處都是波濤翻滾,人和洪水同時向四處漂流。

在很多地區,都是洪水加上叛亂,天災人禍同時降臨。

許多地方,整座縣城都起來造反,因為該縣地域內都遭了洪水,大家都陷入了糧荒。東陽縣(安徽省境內)等就屬於這種情況。

「我們要吃飯!」

這一要求將人們的心連在了一起。東陽縣的情況也是這樣,人們擁進縣衙里高喊:「把縣裡的糧倉打開!」

縣令拒絕開倉,當場就引發了暴動。城裡的小夥子們氣勢洶洶地衝到裡面,轉眼之間就把縣令的腦袋給搬了家。自打陳勝起義以後,各地的暴動大都採用了這種模式:砍下縣令的頭顱,打開倉庫,將本該作為租稅送往咸陽的穀物奪下來,然後挨家挨戶地分發下去。奪過來的穀物一吃完,整座縣城就會變成流民軍去攻擊其他地方,或者加人在其他地方站穩腳跟的勢力強大的頭領——英雄的旗下,藉以分得一杯羹。

東陽縣的縣民殺死縣令之後,發現自己這夥人里沒有領頭者,大家都被弄得很狼狽。

情況緊急,刻不容緩。好不容易打開倉庫大門,如果不推舉出一個頭頭,就只能眼睜睜地望著堆積如山的糧倉,根本無法進行分配。頭頭的作用就是暫時負責分配。人們都期待頭頭具有權威,能公平地進行分配。讓人感到公平,就會被認為有德。若提到東陽縣有德的人,眾人一致認為當屬縣衙里干文書事務的陳嬰。陳嬰就好比是沛的蕭何,同樣都是當地出身的官吏。秦的治國之本是獨尊法家,在每個縣裡代表法的當然是縣令。縣令為此遭到萬人憎恨。針對縣令所推行的各種做法,當地出身的官吏利用各種便利條件,使其實施得盡量緩和一些,以符合當地百姓的實際情況。

能夠起到這種作用的,在沛是蕭何,在東陽就要數陳嬰。

「就讓陳嬰公當王吧!」

面對著糧倉,人們都異口同聲地喊出這句話。陳嬰吃了一驚,在城裡到處躲藏,從這個朋友家躲到那個朋友家,就是不肯出來。這不是故作姿態。陳嬰是個忠實厚道的人,甚至達到了謹小慎微的程度,實在不適合在這種形勢下出頭當流民的首領,他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結果,他還是很快就從一條小巷子的朋友家裡硬被拉了出來,被迫站在縣衙前接受頭領的位置。陳嬰迫不得已,只好著手分配穀物。這種事情本來就是他的老本行,幹起來駕輕就熟。眾人也有一種先入為主的觀念,都說:「陳嬰公嘛,絕對公平!」

正因為如此,在輕鬆愉快的氣氛中,眾人對分配給自己的分量都很滿足,這種滿足感愈來愈高漲,竟形成了硬要推舉陳嬰的氣勢。在東陽縣的這種場合,由於父老中並沒有特別突出的人物,年輕人就主宰了一切,他們的代表出來說服大家:「無論如何要請陳嬰公當!」

這就跟強迫差不多了。就在這個工夫,從本縣各處聚攏來的年輕人越來越多,人數竟上升到了兩萬,這麼一大群人逼迫陳嬰,陳嬰簡直嚇壞了。

他又在城裡東躲西藏地亂跑了一通,最後,終於想出了一個理由:「要跟老母親商量一下。」

這才一下子讓那些代表們退了回去。雖說儒家學說在當吋還不具有很強的影響力,但把孝作為倫理道德的核心,在中國這片大地上還是一種屬於人倫方面的風尚,誰都得接受。陳嬰跟母親一商量,只聽老人家說道:「當王這種事,可是決不能答應喲!」

陳嬰的母親十分清楚,所謂王,外表看上去挺風光,但其實就是個流氓頭子,他的作用就是讓手下的流民總能吃上飽飯,至少讓他們總是抱有這種期望,一旦起不到這種作用,要麼全軍覆沒,就要麼被人殺掉。

順便說一下,有跡象表明,《史記》的作者司馬遷曾費盡周折到過東陽小城,經過尋訪,搜集到了有關陳嬰的評價和傳說。司馬遷在一篇很像白話的文章中,記錄了當時這位母親所講的話。

今暴得大名,不祥。不如有所屬,事成猶得封侯,事敗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

「不如有所屬」——與其自立旗號,還不如歸屬到某個地方成為部將,如此對自身才是安全的。對於陳嬰這樣氣魄不夠大的人來說,這肯定是明智的做法。這位身在東陽縣的陳嬰的故事,可以讓人們了解到兩方面的情況:一是即使在全縣範圍內都發生了叛亂,要找出一位大將級的人物也是相當困難的;一是即使有誰被推舉上去,也很難解決兩萬多人的吃飯問題。

人世間的事情,本來就是形形色色千差萬別的。有一位叫召平的人物,他的情況就略有不同。

他是廣陵縣(後來的揚州)人,當陳勝對秦發動叛亂之時,他就曾企圖乘機佔領自己所居住的廣陵城,其野心裡包含著許多過分的意圖。他事前就對人們講過,即使佔領了本城,接下來的原話是:「我也決不會自立為王的。」

說來他倒是一位並不令人亢奮的野心家。他一直在講,要把這座廣陵城併入陳勝的麾下,在這類事情上,他跟陳嬰很有些相似。

然而,他最後還是失敗了。

理由之一就是,他儘管是一位始終居住在廣陵城的人士,但身上卻有著秦的爵號。秦實行的本是徹底的官吏制度,但也加進了一些前代貴族制(封建制)的因素,設有爵位制度。創立這一制度是在秦還只是一個諸侯國的戰國時代,發起人是法家政治家商鞅。

稃以功為先後,官用能成次序。(《漢書》)如果讓有功的人當上大官,因其未必真有能力而帶來諸多弊端。因此,便授予爵位以顯示其身份的尊貴。最低一級的爵號叫公,其地位或許相當於許久之後英國的勛爵。爵位有十八級到二十級左右,最高者為「侯」。召平就是侯。說到侯,很有點類似諸侯的封建制味道,但秦卻只取其名稱,在實質內容上(比如食邑的多少)似乎並沒有什麼更多的東西。凡說到侯,都要在前面加上地名。召平就是世襲的東陵侯。前面的地名——例如東陵——在一般人看來也相當於日本封建時代的諸侯,但並沒有實質內容。在這一點上,跟日本的江戶時代多少有些相似,即便是農村裡負責主祭神社的神官,也要給予一個爵號,用的是諸如「土佐守」或「佐渡守」一類的官名。至少身在廣陵的召平就是這樣,他實際上就跟當地的一名小地主或一戶自耕農差不多。

不過,他倒是頗以自己的教養為自豪。

「秦的那幫小官吏,竟敢不把我放在眼裡!」

召平總是發出這種牢騷。他的不滿雖說與那些被秦的勞役和重稅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庶民很難有共同之處,卻可以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廣陵的縣令也不夠聰明,若是能把治理該縣的問題拿來跟他商量商量,或偶爾在縣衙里隆重地接待他一下,隨便閑聊幾句也就應付過去了,誰知秦的官吏既沒有這種風氣,也從來不會做這種事情。

官員與一般平民接觸這類事情,在中國這片大地上也被稱之為「德」。

德就如法的死對頭一般,身為秦的官吏,那可不是該採取的態度。召平有時也到縣衙去陳述一些意見,比如說老百姓實在是太艱難了,能否給減免一些勞役等等,豈料縣令根本不予理睬。召平心中的不滿已從只為一已之私發展到為民請命,並對整個秦的暴政憤憤不平的地步。他曾說過:天意早已背離秦朝了。

心中甚至在想,秦朝崩潰對百姓來說只有好處,儘管如此,他還沒達到要去發動百姓的程度。召平的教養使他與庶民之間還有距離。當然,若說他是清高的書獃子,也未必完全正確,他就經常揮動鋤鎬種田種菜,真是個與眾不同的人物。他喜歡對事物究根問底,所以對農事也很有研究,他種的蔬菜就比哪個農夫的都要好。

「召平是務農的一大名人。」

甚至有過這樣的讚譽。至於召平自己,則總是說:百姓太憨了,不動腦子。

他有時還說,為什麼百姓不到我這裡來求教呢?確實,召平種出來的瓜又大又甜,裡邊的穰把皮都給脹得溜光閃亮了。

說起來已經是後話了,即便漢朝正式建立以後,他也仍是一介農夫,住在關中的長安城外,潛心於甜瓜的種植。他種出來的瓜確實很出色,受到人們的普遍歡迎與重視,還借用其曾當過亡秦東陵君這一事實,將這種瓜命名為「東陵瓜」。多年以後,據說當時的漢丞相蕭何確曾多次到召平的茅草屋去拜訪他,從治國的大政方針到如何明哲保身的切身利益問題,都交談了很多很多。

「召平這個人,當一國的宰相綽綽有餘。」

聽說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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