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楚人之冠

秦的枷鎖被打碎了。

不過,在秦都咸陽,一眼望去,好似一切仍平靜如故。都城大街上來來往往的市民也都是一派悠閑自得的樣子,關於兵亂的消息,最多也只是聽說在遙遠的東部有一些飢餓的土寇在鬧事,僅此而已。

「我們是在關中。」

其中一個原因就是,這種地理上的安全感已在咸陽全城人的思想深處紮下了根。外界(遙遠的東部)的動靜完全被函谷關這道天險給遮擋住了,輕易傳不到關中來。

「關中」,一個多麼響亮的名字啊!

鄉土氣息。

某種少數民族風味。

地處邊疆的盆地。

然而不可思議地富庶。

鐵一般的法律。

天下一片偏遠的樂土。

這個響亮的地域名稱就包含著上面那些感受。

關中盆地雖說處在中國的漢民族圈內,但有些過於偏向西部,便成了通往古代西域的通道,很容易接受從遙遠的西方傳入的文化產品,在這方面,它具有內陸貿易港的功能。北有蕭關之險阻擋北方的少數民族,西有散關聳立,南有武關守護這塊盆地,面對最重要的那個方向,即東方中原地區的,則有號稱天下之險的函谷關在據守。

關中不僅佔有天險之利。橫貫關中的渭水形成一條大河,為人們的生活提供了富饒的保證。渭水還有很多支流,如果將涓涓細流均包含在內,就有無數條大大小小的河流在滋潤著這片黃土大地。

不單單具有天然的河流,至戰國末期,關中還出現了發達的灌溉網,可耕面積擴大,具有供養大量人口的能力。待到戰國的某一時期,當秦決定將都城遷至這塊盆地的咸陽時,就不能不說秦征服天下、稱霸四方的重要條件已經成熟了。

自古以來,關中就被譽為金城千里。

咸陽城橫跨渭水主河道。

一群群建築物映襯著河水與街道兩旁的綠樹,其壯麗景色不僅僅表現在宮殿和官衙上。始皇帝一統天下之初,即頒布命令,強迫全國十二萬戶富豪之家遷至咸陽,並讓他們修建了宏偉壯觀的各式建築。始皇帝還在完成征服天下這一宏偉事業的過程中,每征服一國都要留下紀念,命人在渭水河邊修建一座所滅王國的宮殿。

「咸陽乃天賜寶地。」

當時就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一般認為,在當時,西方羅馬的存在大概已略有傳聞。咸陽作為一個繁華的都市,大概已可以與之抗衡。

接下來,始皇帝還要建造一座被稱為阿房宮的世界上最大的宮殿,可惜工程進行一半,他就離開了人世。

「給我加緊建造阿房宮!」

不停地大聲催促加緊施工的正是二世皇帝,他有一個奇怪的名字叫胡亥。這位年輕人即位之初,宣布的第一道命令就是這個,另一方面,還要加緊修建先帝在驪山的陵寢。

被徵用來從事這些工程的幾十萬民夫,就在咸陽城裡城外勞動和食宿,在大街小巷裡穿梭往來。

咸陽城裡還有幾萬名官吏,自始皇帝以來,就有一支五萬人的直屬禁軍隊伍在守護咸陽,他們每天都要進行射術訓練。就大街小巷所見到的日常景象來講,與始皇帝在世之時毫無變化。

說到二世皇帝胡亥,這個人其實並不那麼愚笨。只是因為他對人缺乏慰勉和親愛之情,故而變得不明事理,陷入孤獨的思維模式里。就是這樣一位人物,倘若從日臻自我完善的這一角度來講,還不能不說他是某種類型的思想家。

毋寧說,這位思想家自有一套鋒利無比的理論武器。

即位伊始,便有前代老臣(右丞相去疾、左丞相李斯及將軍馮劫)站出來向這位思想性極高的新帝提出諫言,說是像阿房宮那般大規模的工程建設還是作罷為好。他們說:「函谷關以東群盜蜂起,不知陛下對此作何感想?」

據他們解釋,這一切皆因賦稅過重,且過度驅使百姓服勞役所致。以秦的語言來講,邊境兵役謂之戍,以水運載送龐大租稅的勞役謂之漕,陸路輸送的勞役則謂之轉,各項土木工程建設的勞役稱之為作。

戍、漕、轉、作。

「正因如此,百姓皆為之顛簸,背井離鄉,最終只能流離失所,淪為流寇盜賊。」

這就是他們所陳述的理由。

他們還說:對待這些流寇盜賊,我們並非束手無策,可以向各處派出精兵予以征討,見到即格殺勿論,但這就好比去逮一群群活蹦亂跳的跳蚤,無論多麼龐大的軍隊也忙不過來。好在陛下英明,倘若能中止阿房宮的修建,天下即可基本實現安定。

——此乃憐民是也。

這句話,老臣們沒有說出口。因為他們也都是崇尚法家思想的帝國的大臣,帶人情味的觀點在朝廷上是避諱的。胡亥聽完之後,以教誨般的口吻說道:「卿等知道堯、舜和禹嗎?」老臣們當然都知道。

不用說,堯和舜都是漢民族傳說中的理想帝王,當時勢力尚不夠大的儒家學說,一直以來都將其推崇為聖人。且不論其思想如何,對於漢民族來說,堯和舜都已成為神話般的人物,甚至浸透到風土民俗中。

胡亥說:「堯啊,舜啊,還有大禹,他們都搞錯了嘛!比如說堯和舜的宮殿吧,既然是王,屋頂卻是用茅草蓋的,聽說橡子和檁子都很粗糙,根本沒經過加工就原樣用上去了,是這樣吧?還有,他們用餐都用土製陶器盛飯,或者是盛上滿滿的稀湯。總而言之,他們的日子過得比秦的守門人還要寒酸。禹還不錯,就知道治水,總算還說得過去,不過身為帝王還親自動手幹活,聽說最後連小腿上的毛都磨光了。當今之世,即便是在驪山挖土的民夫,乾的活也比禹要輕鬆多了。」

「所以古時的聖人確實偉大。」

胡亥說的並不是這個意思。

「他們根本不值一提。」

這才是他的心裡話。

胡亥講到這裡突然停住了,問道:「聽到了嗎?」

他撇著薄薄的嘴唇,露出一副宛如蔑視老臣的冷笑。就胡亥的心情來汫,身為新皇帝,自己的主張就是天下的主張,文武百官就應該好好學習胡亥的主張,在學好的基礎上治理好天下。然而,他們明明對胡亥的主張還一無所知,卻要提出什麼諫言,簡直是本末倒置。

「堯啊舜啊,還有禹呀,都不是該當皇帝的理想人物。」胡亥作出了斷曰。

也就是說,以德治天下是錯誤的。

「韓非子也講過這個意思。」胡亥說,「父皇始皇帝治理天下的主張,就跟堯舜剛好相反。」進而又說道:「大凡為人者,何以要尊天子?非為天子有德而尊,因堯舜之貧故而不尊,因禹之勞作甚於奴隸故而不尊。天下為天子所有,且只為一人所有。天子者,天下之富盡為其所有,隨意支使天下百姓,隨意支配一切,極盡慾望,爾後始可令天下蒼生知天子非屬人間,且至為尊貴。」

從胡亥這些似文非文的話語,也可以看出他正是始皇帝法家主張的純而又純的繼承者。

「天子治理天下的方法,盡在法中。為人主者要明法、嚴刑,民就絕不敢為非作歹。」胡亥說。完全可以把這段話看成是法家學說的基本主張。

「方才在說什麼?噢,是關東(函谷關以東)有流寇盜賊蜂起。接下來又說什麼呢?是說流寇盜賊出現的原因,是先帝的遺業,而且包括朕正在繼續的工程。卿等是想加罪於先帝與朕嗎?卿等作為股肱之臣,要做的難道不是好好執法,將那些流寇盜賊斬草除根,如秋風掃落葉般將其儘快除掉嗎?」

在發表以上宏篇大論時,胡亥意識到,這幫老臣不僅僅不了解自己的主張,作為法的執行者,他們竟然怠於職守,才造成流寇盜賊遍地出沒。「說起來,製造出流寇盜賊的,不正是這夥人嗎?」胡亥心裡在想,「這個罪比流寇盜賊還要重。」這是順理成章的結論。

非但如此,這夥人竟然想把自己的罪過加到天子頭上。

「豈不成了逆賊了嗎?」

胡亥感到十分憎惡,連頭都要氣炸了。

所謂主張,本來就是以追求自我完善為目標的,因此,似乎總要激烈排斥不完善的或其他的主張。

胡亥將三位老臣投入了大牢。

其中的兩位在牢內自殺身亡,另一位忍著如此奇恥大辱沒有自殺,後來還是被加上罪名處以死刑。

胡亥法家思想的導師是曾做過他太傅的宦官趙高。後世史家均把趙高當成中國政治史上最大的奸賊,但這個人本質上的惡或許更多地表現在思想方面。這位去勢者跟胡亥一樣,有自己的主張和慾望,卻根本沒有正常人的心態,甚至沒有同情心。

趙高具有利刃般銳利的理論。有一天,他在後宮裡提醒胡亥說:「陛下應自稱為朕。」

胡亥點頭稱是。說起來,作為第一人稱的朕在古代本無尊卑之別,人人都可以使用,然而始皇帝卻以法律形式佔為己有,胡亥則是歷史上第二個獨霸並使用朕這一稱謂的人。作為普通名詞,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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