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沛城樹下

我們現在要說的這個地方叫沛。

沛字的意思是水流和草木旺盛的樣子。沛這個地方正如其字面所表達的,一望無際的大地上散布著大大小小的沼澤湖泊,雨量也多,水邊的草木自然也旺盛繁茂。

按現在的行政區劃,沛屬於江蘇省北部。江蘇省南部有揚子江,北部有眾多大小河流,這些江河攜帶來的泥沙在此形成了千里沃野。

將江蘇省分成南北兩部分,南部多水田稻作,「沛」所在的北部則以旱田麥作為主。

南部稻作地區居住的大多是楚人,以稻米為食,穿楚服短衣,講楚語。該省北部一帶則多為黃河流域的人,以漢民族居多,以小麥為食,穿長衣。

沛在秦帝國時是縣令所在地,被稱為沛縣,成為那一帶的行政中心。

我們要說的這個人——劉邦——出生在沛縣治下一個叫豐的邑。作為邑的豐,下面還有幾個里。劉邦的家就在其中一個叫中陽里的小村落。

劉家可以說是一個極其普通的農民家庭。其家族成員都沒有正規的名字。連我們正在說的劉邦也只有一個姓「劉」,「邦」字也說不準是不是名字。

「邦」,本是方言里哥哥的意思,有時也管姐姐叫邦。所謂劉邦,就是「劉哥們兒」。

劉邦有趣的地方,就在於他小有名氣之後也沒有改換名字,而是一直用「哥們兒」堅持到底。最終這個字就成了正式名字,還成為中國歷史上大名鼎鼎的名字。

不只是名,連字也沒有。漢民族一般人人都有字,比如從長工變成反叛軍發起者的楚人陳勝都有字,叫涉。劉邦家裡誰都沒有名,更不用說字了。這倒不是由於家境貧寒,而是反映出另外一個事實,即中陽里一帶儘管理所當然地屬於漢民族地區,卻是一個雜草叢生、極少接觸到中原文化的偏僻小村落。

就是這麼一個人,在後來風雲變幻的局勢中,集天時地利人和於一身,最終竟成了漢帝國的開國皇帝。為此,處於漢鼎盛時期的史學家司馬遷在撰寫《史記·高祖本紀》開頭幾句話時,肯定會感到一時無從下筆,因為這可是有關本朝神聖的開國皇帝的出身的。無怪乎司馬遷以毫不留情的筆觸露骨地寫道:

高祖,沛豐邑中陽里人,姓劉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劉媼。

字季,故意寫上這麼一條,就是要帶上一點滑稽感。季本意是指最小的兒子。父名太公本是一個普通名詞,即老爺子的意思;母名劉媼,也只不過是指老太太而已。將這三句話合起來用大白話說就是:「字為小兒子,父親名叫劉老爺子,母親名字叫劉老太太。」司馬遷一本正經地寫上這麼幾句話,本意是什麼呢?雖然司馬遷從父輩開始即為漢朝的史官,但《史記》卻不屬於官修,是他繼承父親的遺志獨立編撰而成的,直到他孫子那一代還藏在家裡,從未在世上流傳過。簡言之,司馬遷撰寫《史記》,其責任由他一人承擔。可以說,對於被漢帝國尊崇為「高祖」的劉邦,他觀察的態度是既冷靜又嚴酷。

劉邦的兩個哥哥也沒有傳下名字,儘管其一族人後來都當上了王侯。一般情況下,一家的長子叫伯,劉邦大哥的名字即為單字劉伯;次子叫仲,劉邦的二哥就叫劉仲。總之,並非劉家人的名字沒有傳下來,而是原本就沒有名字,只要有劉這個姓就行。單獨叫一個人時,只要喊劉老大、劉老二,或是老疙瘩什麼的,就足夠了。倘若起上名字,別人還會想:那傢伙怎麼了?說不定反而會損害村落里彼此相通的感情。這件事就足以表現出中陽里這個小小村落的鄉土氣息。

劉邦出生於公元前247年。

他所在的中陽里村,有一戶姓盧的人家。盧家的戶主與劉邦的父親是最要好的朋友,令人稱奇的是劉邦出生那一天,盧家也生了個男孩。

「一對好朋友同一天同生了男孩。」

僅這麼一件小事,在怡然自得的中陽里就成了特大新聞。村裡人高高興興地像過節一樣聚攏在一起,帶著羊肉和米酒到兩家大吃大喝地慶賀了一番。中陽里的風氣就是這樣,隨便有點什麼事,就想湊到一塊兒大吃大喝一通。

「綰哪!」

叫綰的這個人就是盧家那個男孩,劉邦從小就像帶小弟弟似的領他到處去轉悠。盧綰是個老實孩子,對劉邦百依百順。劉邦從小就讓他搭把手搞惡作劇,長大後又拉上他一起幹壞事,就靠這些,在劉邦建立帝國時,盧綰當上長安侯,進而又被封為燕王。

中陽里實在是個無憂無慮的村落,有時還會傳出一些根本不著邊際的閑話,比如現在就有人說:

「好怪呀,劉家的老幺怎麼看都不像老爺子的種呢!」

這倒不是有意要傷害誰,有時在野地里還可以成為高聲議論的話題。漢民族社會在男女的性倫理方面變得嚴而又嚴,乃是在儒家思想佔據統治地位之後的事。在當時,中陽里一帶還保持著自古以來那種胸襟開闊的天性,即使什麼時候出了此類事故,那女子的丈夫也只是笑一笑就沒事了,根本不會依照森嚴可怕的倫理條規制裁她。更何況劉媼的「情人」並不是世間真正的人。

中陽里沼澤也很多。有一天,劉媼到附近一個大沼澤的堤上去歇息,不知不覺就進入了夢鄉。夢中遇見了一位神仙。當時,神無所不在,不管是叢林山野,還是沼澤湖泊,到處都有神的身影。這時天色突然晦暗下來,電閃雷鳴,聲音震耳。丈夫太公去找劉媼,剛走到沼澤一處堤岸上,「則見蛟龍於其上」。所謂「其上」,就是指劉媼的身上。所謂蛟龍,也很可能就是四處流竄的地痞流氓。沒過多久劉媼便有了身孕,生下劉邦。

「我們家的老幺小季,可是個龍子呢!」

說這句話的不是別人,正是唯一的目擊者太公,他還十分得意地逢人便講,可是,劉邦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也許太公對這件事畢竟很不痛快,對劉邦的態度也與對其他孩子的不大一樣,總會流露出一絲陰影。父親的這種態度也在劉邦心頭留下了陰影。即便在他出人頭地之後,對父親也有一種說不清的微妙的冷漠,有時還會明顯地表露在臉上。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有關身世的這一怪誕說法,劉邦自己對有的環節還是很中意的。

「我是龍子。」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覺得自己也跟著飄飄然起來了。他從來就不是一個肯務正業的農民。縱使父親和兩個哥哥忙著鋤草或收割莊稼,累得直不起腰,他也會說上一聲:「我到沛城去一下。」

說完,就不見了人影。在方圓多少里範圍內,擁有磚砌城牆的城郭,只有沛城這一座。城裡既有將錢幣存在陶罐里的商人,也有以這些商人為對象開設的賭場,還有酒館和青樓女子。還有劉邦最喜歡的盜賊和殺人慣犯。

這號人物在出生地中陽里是不可能有好名聲的。父親和哥哥都說:

「那個不成器的東西!」

村裡人也同樣沒有好聽的話。

可是,一旦走出家門和村落,外面的世界就屬於劉邦了。比方說,他在家鄉被認為可能不是老爺子的孩子,連這種出身的秘密,都成了他大吹大擂的資本。

「我可是龍的兒子!」

劉邦朝在座的人怒目環視一圈,大言不慚地說道。

如果有人指出是撒謊,當場就會被小嘍啰給揪出去,那些小嘍啰對劉邦的大話總是信以為真的。

雖然不常這樣,但劉邦偶爾也會把身上的衣服全拽下來,沖著在座的人說:「瞧!」

在當時,一般的房屋都沒有椅子,只是在屋地上鋪一張草席,劉邦渾身一絲不掛,支著一條腿坐在那裡喝酒。在酒館裡,總是劉邦居上座。他的陰囊舒舒服服地從容不迫地混賬透頂地一直耷拉到席子上。

「來數數!」

這意思是說,我是不是凡人,你們把我全身的痦子數一數就知道了。

大家都只好擠到劉邦光著的身子周圍數了起來,數著數著天就有點黑了。並不是說痦子多得數不過來,而是數的人得出的數字總不一樣,因為皮膚上那些帶色素的奇形怪狀的小點點很多,究竟是痦子還是臟點子,實在分不清楚,人們爭吵不休,又重新數了許多次。最終累得人人筋疲力盡,到這時劉邦才扯開嗓門吼道:

「七十二個!」

由此一錘定音。根據是自己從嬰兒時起就有七十二個痦子,是全村人聚在一起數過的,因此不會有錯。劉邦又說:可是為什麼我身上會長出七十二個痦子呢?理由大家也可能早就知道了。

「因為是赤龍的兒子嘛!」

劉邦通常一邊丟下這句話,一邊神情自若地把手伸進上衣袖子里,重新穿好衣服。

從那個時代再稍往前一點,是持續了幾百年的戰國時代。那個時候流行的陰陽理論是要解釋從天地到人事生成原理的學說,同時也興起了將萬事萬物歸結為「金木水火土」這五種物質的五行說,不久這兩種學說就合而為一了。可以將其視為當時的哲學及科學理論。合而為一後的陰陽五行說又與天文曆法相結合,以數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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