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之旗 第三章

橘敦也是我同學,也是足球社的板凳球員。參加朋友舉行的第一學期期末考讀書會後,我們便漸漸講上話。前些日子他向我告白,於是我們開始交往,但我仍心存迷惘,因為我根本不喜歡他。我對他的興趣,比對路邊石頭的興趣多不了多少。那麼,他向我告白,我怎麼會答應?大概是我希望和其他女生朋友一樣,跟誰交往看看。我原以為,或許在嘗試過程中,會萌生戀愛感情,可惜還是不行。即使互傳簡訊、兩人單獨走在路上,我都不覺得他特別。他不是壞人,相處起來不難受,也不會做出讓我不耐煩的事。最近一想起他,我胸口便隱隱作痛。但不出於愛戀,而是內疚的關係。全怪我不好,恢複原狀、回到原點吧,快這麼告訴他。個性溫厚的他應該不會生氣,我想像不出他生氣的樣子。或許他會露出傷心的眼神。

明明不喜歡,我卻向橘敦也透露很多有的沒的。我和父母感情不好、跟同學合不來、不曉得活著究竟快不快樂、有時連自己在哪都搞不清楚,種種丟臉的事迹,我大嘴巴地講個沒完。他總是嚴肅地傾聽,我歉疚得胃都要抽搐。

明明我對你半點都不關心!

你卻肯聽我說話!

由於無法坦白,時間就這麼流逝,我開不了口。其實我不喜歡你,只把你當朋友,可是,我不願讓你傷心,不願傷害你。我討厭為戀愛問題煩惱的自己,討厭思索麻煩的事,只想簡簡單單地活著。但我害怕做決定,不斷在逃避。希望和大家一樣跟男孩子交往看看,冒出這種念頭的自己真是噁心。我明明不想變成平凡人,不想變成隨處可見的大人。我知道該有所了斷,也知道得勇敢面對你才行。

我睜開雙眼,從沙發撐起上半身。借著射進櫃檯旁的玻璃門的陽光,我確認手機上的時間,已過中午。睡覺時,爸媽似乎曾打電話來,還有一封橘敦也的簡訊,內容是擔心我沒回家。「我在保齡球館。」我回覆。

在洗手間洗過臉,我突然想喝熱咖啡,便用設在店員休息室的卡式瓦斯爐煮水。可是,我找不到即溶咖啡,這裡只有成箱的瓶裝可樂。我放棄咖啡,喝著可樂,在保齡球館內散步。我穿鞋走在球道上,放眼望去,到處都是沙礫,球道滿是刮痕,卻不像完全沒打掃。阿蜂應該會定期清理吧,他似乎很喜歡打掃。

球道裡面的牆上掛著一塊紅底的布,面積和毛毯差不多大,以油漆畫著巨大的黃色王冠,和昨晚在高架橋下看見的圖案一樣。我直覺這王冠一定是種標誌,用來統一王國子民的意志,如同蓋秘密基地的孩子們會想出屬於自己的標誌。換句話說,這是王國的旗幟。

我又開了兩罐可樂,看著書架上的漫畫。分秒過去,我飢腸轆轆,卻提不起勁去便利商店,也沒力氣回家,便拖拖拉拉地耗時間。反正就算回去,等著我的只有一堆麻煩事。乾脆什麼都別想,悠哉地待在這裡吧。

黃昏時分,出現阿蜜的身影。他拿銀色鑰匙打開入口的玻璃門,穿著昨晚那件風衣,胳膊及胸口一帶沾滿泥巴。仔細一看,他的手背也受了傷。「你怎麼啦?」

「沒事。」

「跌倒嗎?」

「唔,差不多。」

「得消毒才行。」

「放著就會好。小野姊姊,你是我媽媽噢?」那雙細眼像是瞧不起人。「這種講法真過分,男生就是這樣!」他垂下頭道歉:「對不起。」消毒水和OK綳收在櫃檯下,我要阿蜜坐在椅子上,拿脫脂棉沾消毒水幫他清理傷口。他板起臉,模樣宛如小學生。一對上視線,他便難為情地別過臉。這個愛裝大人的臭小鬼。

「你幹嘛不回家?」阿蜜問。我準備著OK綳,思忖該怎麼回答。「我對這裡有點興趣。」

「你要加入王國嗎?」

「尚未決定,畢竟還不清楚這裡的事。」我把Ok綳貼到他手上,「而且,機會難得,離家好好想一想也不錯。」

「你心態那麼隨便,會給我們添麻煩的。」

「我倒覺得,這個集團的心態完全就是隨便啊。」我想起孩子們搶著要糖果的模樣。「年紀小的孩子無所謂,沒辦法。可是我和阿蜂這些年紀大的,得考慮很多事。」

「像學校功課之類的?」

「你白痴噢?小野姊姊,你白痴噢?」

「居然連罵我兩次……」

「我創造這個王國,是有理由的。」

阿蜜起身,自風衣口袋掏出皮夾,是大人用的那種。他打開皮夾,裡面裝著萬元鈔票、信用卡和證件。「我偷了這個,又被追趕,又被推倒。當然,最後我成功逃脫。」這似乎是他受傷的理由。「你看過裡面的房間嗎?還沒?有一堆錢包、鞋子和皮包喔。我偶爾會要其他孩子幫忙,趁年幼的孩子吸引大人的注意力,趕緊下手。對深夜迷失到這座小鎮、像小野姊姊之類的人下手。放心,我們瞄準的對象僅限大人。不,我們不是竊盜集團,只不過現下想不出別的辦法。假如有更好的方法,自然會選擇那邊。這是經營王國的資金,達成目標的重要資金。我們要打倒大人,破壞大人創造的世界。為了此一目標,我才建立只屬於孩子的王國。」

太陽西下,戶外燈亮起。通往城鎮中心的馬路十分昏暗,也沒車子經過的聲響。僅有鐵絲網和枯草綴飾的漆黑馬路上,只見路燈點點排列。我站在保齡球館入口望著外頭。

恍若生於黑暗,小小的影子冒出,穿過路燈下。小小的影子陸續增加,化成集團,逐漸靠近保齡球館。有些影子側翻,有些影子嬉鬧似地跳躍,還有學小丑動作的影子。每道影子都小得像妖精,走路的模樣彷彿沒有體重,輕飄飄的。行至停車場附近時,總算能清楚看出是穿睡衣的孩子們的身影。其中有些孩子沒穿鞋,光腳就溜出家裡,猶如被吹笛人的笛聲吸引過來。

進入保齡球館後,他們突然興奮無比地向我打招呼,邊唱歌邊繞起圈子。稍早抵達的阿蜂和年長的少年少女,招呼年幼的孩子到置物櫃前,幫他們脫下睡衣,換上平常的衣服。「歡迎回家。」

「我回來了。」

「今天也很順利嗎?」

「嗯。」

「沒被大人發現吧?」

「他們完全相信我就是他們的小孩。」

「明明已經不是。」

「真好笑。」保齡球館裡笑聲不絕於耳,孩子們宛若重返天空的鳥兒四處賓士,嘈雜的腳步聲響徹場內。

年紀約小一的女生沒辦法順利扣上袖口,向我求救。我蹲下幫她扣著扣子,問道:「你和爸爸媽媽平常都聊些什麼?」

「電視,還有學校的事。」

「哦,你喜歡爸爸媽媽嗎?」

「嗯。」我多少鬆了口氣。我雖不喜歡爸媽,仍希望別人家親子關係圓滿。然而,小女生檢查著扣上扣子的袖口說:「不過,他們早就不是真的爸爸媽媽。家裡只有大人,雖然喜歡他們,也不過是配合他們講話而已。每到晚上,我總希望他們快點去睡覺。大人不睡覺,我就沒辦法偷溜到外面,得躺在床上乖乖裝睡。」接著,她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跑向在玩洋娃娃的女生圈子。

球道中央聚集一群男生。年長的孩子用粉筆在地板畫畫,一臉嚴肅地說明著什麼,年幼的孩子們也都一本正經地豎起耳朵。要是有人裝怪表情胡鬧,或分心亂搖屁股,就會被年長的孩子惡狠狠地敲頭。

「那群孩子在玩哪種遊戲?」我問阿蜂。他坐在地上,一個個擦拭顏色大小不同的保齡球。「……那是在教他們工作。」阿蜂有些難以啟齒地回答。「工作?」

「呃,就是……怎麼絆倒大人的腿,或引大人到同伴所在的小巷……」他神情相當內疚,我不禁嘆氣:「你們就是那樣要小朋友幫忙偷竊吧?實在教人無言。阿蜜那傢伙真覺得這方法好嗎?」

「小野姊姊,我聽到嘍。」

「就是希望你聽到。」阿蜜其實就坐在阿蜂旁邊,拿布擦著昨晚小朋友用蠟筆畫上臉的黃色保齡球。「唉,阿蜂,這很難擦掉耶。」阿蜜求救似地說。「需要清潔劑嗎?」

「嗯,拜託。」阿蜂起身走向保管掃除用品的儲藏室。

阿蜜瞅著保齡球低喃:「在這麼大的球上畫臉,乍看簡直像首級。這麼說來,小野姊姊知道嗎?聽說足球的起源是踢人類首級。」

「我同學是足球社的,倒沒聽他提過這種事,是候補球員的關係嗎?」

「小野姊姊的男友嗎?」

「臭小大人,去看A書吧你。笨蛋、笨蛋!」

「回到足球上,最早似乎是戰爭時,踢敵國將軍的首級慶祝勝利,不曉得到底是不是真的。」阿蜜滾著畫了臉的球玩,起身後,把腳擱在球上。我不由得想起一部孩子們拿人類首級當足球踢的恐怖電影。

「這個王國還很小,但會一點一點茁壯。」阿蜜望著四處玩耍的孩子們說。「不久前,這裡只有我與阿蜂,轉眼間人數已增加這麼多。沒人能切確解釋究竟在哪聽到這裡的事,不知為何,只有想加入王國的孩子才能找到此處,就和昨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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