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絕緣體 第三章

自春天認識學姊後,已經過兩個半月。可是,我從未在社辦外碰見學姊。既不曾在走廊擦身而過,社團時間結束也各自離開,絕不會一道回家。我一點都沒覺得不對勁,認為這種情況是理所當然的。

六月的最後一天,一大早就下雨。烏雲掩蔽陽光,上空一片陰沉,明明已是白天,路燈卻還亮著。我撐傘上學,途中被輾過水窪的車子濺得一身泥水,連鞋子濕透了。

遠遠望去,一群穿著黃色雨衣的傢伙守在校門旁。我們高中有所謂的禮貌周,學生會成員天天在校門口向大夥道早,聽見他們快活地說「早安」的同學,便要回答「早安」,在這間學校里就像法律一樣,是非遵守不可的規定。但一身泥水的我,心志已完全萎靡,要我開朗地向別人打招呼,可能會有點想死。所以,我決定從後門偷溜進去。

我走向後方校地。那裡一片冷清,通常沒什麼人,然而,當天有道撐傘的人影。對方先一步踏進後門,我刻意保持距離,跟在後頭。

在雨傘的遮掩下,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但對方穿著女生制服。她也是不想通過打招呼的關卡,才繞到後門吧。我默默地思索著,卻在泥濘的地面滑了一跤,差點跌倒。

「哇!」

我不禁叫出聲,前面的女生回過頭。露出傘下的那張臉,竟然是小山雨季子學姊。

大顆水珠從電線杆落下,打在傘上,發出煙火炸開般的劈哩啪啦聲響,好似電線爆出火花。

學姊彷彿大受打擊,別開視線,垂下頭。我們沉默半晌,耳畔只剩雨聲。學姊和平常在社辦看到時不太一樣,縮著肩膀,垂頭喪氣,如同教室里的我。可是,眼前的女生並非長相肖似學姊的人。長長的黑髮配著銀框眼鏡,與我認識的是同一人物。不久,學姊慢吞吞地移動步伐,走向正面玄關,渾身散發出非比尋常的緊張感。

我們維持著不知算不算並肩的距離,來到鞋櫃旁。學姊折妥雨傘,難為情得連耳根紅了。學姊沒和我交談,背對著我,徑自前往二年級的教室。

進入七月後,我在圖書室前的走廊偶遇小山雨季子學姊。學姊的班級似乎要換教室上課,大夥聚成不同的小團體,邊聊天邊經過。落後眾人一些的地方,學姊獨自走著,像是無法融入班上的女生,想叫住大家,又不敢出聲。我正要躲起來假裝沒看見,卻不小心撞上學姊的視線。

學姊肩膀顫抖,表情猶如目睹世界末日。「……啊,學姊好。」我鞠躬說。學姊「呃,啊……」地支吾老半天,臉漲得通紅,垂下頭逃也似地跑掉。儘管外表十分成熟,但那模樣就像架打輸、落荒而逃的小學生。

當下沒有總是拌嘴鬥口的學姊和我,那隻存在於僅有兩人的文藝社社辦。數個月之間,我不曾在校園裡和學姊擦身而過。我始終這麼以為,但或許是學姊處心積慮避免遇上我。又或許是在社辦外的地方,學姊簡直判若兩人,即使錯身而過,我也沒發現。

我們有相同的彆扭之處。在教室時,萎縮於群眾中,即使有人搭話也無法正常回應,只會結巴、臉紅,或遭到嘲笑眼眶泛淚,然而,不禁咒罵自己怎麼如此愚蠢?怎會這般沒用?完全喪失自信。可是,在社辦不同。學姊驕傲地嘲弄我,我也敢對學姊出言不遜。而面對同學擠不出的辭彙,自然地脫口而出。

明明不擅長溝通應對,為何與小山雨季子學姊能正常交談?我總算明白理由。我們的本質相近,學姊內心也有著總是痛恨、祈禱自己乾脆死掉的窩囊部分。

然而,令人驚訝的是,我們的關係之後也沒任何變化。我還是老樣子,午休及放學後都在社辦度過。開門時,學姊總是先到一步,坐在飄蕩著舊書香的社辦中央。長長的黑髮垂在肩膀、手臂和書本上,專註閱讀蕨類植物圖鑑、毒菇事典或古典推理小說。

「學姊好。」

我出聲打招呼,學姊倦怠地抬起頭,銀框眼鏡底下透出銳利的目光,應道:「我想下西洋棋,你用那邊的厚紙板做棋子。」

我們從不談論社辦外頭的種種事情,這次我也一字不提,彷彿從未發生,一如既往地以迥異教室的態度應對。偽裝個性的同時,卻也覺得這才是我們真正的個性。無論如何,同學若瞧見這景象,肯定會大吃一驚,搞不好會以為我們在扮演漫畫、電玩或輕小說中的角色進行交談,感到噁心恐怖。教室里的自己,及社辦里的自己,並不是說其中哪一邊是假的。兩邊都是我,也都是學姊,不過是同一個存在的另一面罷了。社辦里傲慢的學姊,不是學姊依內心設定演出的角色。平常不讓同學看見的另一面,在社辦理卻不可思議地能自然展現,我們維持著過去的距離感交談。

若要說唯一的變化,則出現在每周一次的寫作會。以前我們總是互虧「傑作完成了」、「剛好,我要烤地瓜,正缺柴燒」,但進入七月後,寫作會便持續中止。可是,應該與我知道學姊在社辦外的模樣無關,一定是我認真創作故事的緣故。不是僅在社辦里通用、取悅自己人的文章,而想寫出更像小說的小說——是我的這種心態搞砸活動,讓學姊掃興。

「好了,拿去。」

我亮出厚紙板做出的棋子。

「這什麼鬼玩意?我要你做的是西洋棋,誰教你做安土城!」

學姊握拳捶向桌子,發出「咚」地一聲,完成度連迪亞哥分冊百科附錄都甘拜下風的安土城猛烈一晃。

這是與外界沒有關聯才能成立的溝通方式。我和學姊擁有隻屬於我們的語言、脈絡。我們哺育著共通的脈絡,且呵護備至。不過,此處決不能帶入外界的話語。

七月中旬,放暑假之前,舉行了第一學期的期末考。不知氣溫上升,連蟬鳴都傳進教室。期末考第二天早晨,我一路思索著該怎麼咒殺夏天這玩意,抵達座位。

「早。」

隔壁座位的鈴木同學向我打招呼。她原本似乎趴在桌上小憩,雙眼迷濛。之前,我都結結巴巴地緊張回應,這天不知為何,我無意識地便自然道聲「早」。

「嗯。」

鈴木同學點點頭,重新趴下。雖然短暫,但我能順利與人溝通了,沒有漏接對話的發球,也沒有暴投。就是這樣!我彷彿是班上的一分子。如此可愛的女生竟向我道早,是往昔完全無法想像的事。照這情況,搞不好我的對人恐懼症也會不知不覺改善。

我兀自興高采烈之際,鈴木同學睡醒坐起身。以為會再找我說話,她卻興緻勃勃地和其他男生聊著昨晚的電視節目。我沒看過那節目,不是很清楚內容,但對方似乎冒出什麼逗趣的話,原本一臉昏昏欲睡的鈴木同學愉快地大笑,還戳著對方的手臂。不久,老師踏進教室,班會時間結束,期末考的第二天開始。由於腦袋無法順利運轉,這天我考得爛透了。

考試上午就結束,中午過後,學生可離開教室。我前往文藝社社辦,胸口一陣鬱悶,讓我好想哀號。原因不是解不出考題,而是早上撞見的那一幕。鈴木同學開心地與其他男生說話,這點小事莫名教我嫉妒。全班和樂融融相處的情景,果然很討厭。能輕鬆與人溝通,逗鈴木同學發笑的同學好討厭,嘻嘻笑著戳男生手臂的鈴木同學也好討厭。可是,我最討厭的,還是這樣的自己。我果然是個噁心的人,不過是早上正常打了聲招呼,便以為和鈴木同學要好,真想叫那樣的自己去死。白痴,爆炸吧你!爆炸吧!全班都爆炸吧!

我悶悶不樂地打開文藝社社辦的門。小山雨季子學姊在看文庫本,我閃過塞滿舊書的紙箱,穿過舊書陳列的書架前,在平常的位置坐下。學姊揚起嘴角,調侃道:「還在考試期間,你今天怎麼也跑來啦?真可憐,想必是沒有容身之處。」

我心頭正煩,半句都無法反駁。一陣無名火起,我閉口不語。廊上學生歡樂的談笑聲越過門的另一頭,完全消逝後,社辦里的沉默益發明顯。學姊一臉困惑,似乎想圓場,眼神遊移地說:「唔,反正我也差不多……」

學姊的話聽來十分卑屈,我不耐煩地回道:「別把我跟你這種人混為一談!」

小山雨季子學姊一怔,我別開視線。學姊慢吞吞地站起,以為她會罵我幾句,不料她取過擱在角落的大事典,又坐回原位。那是本收集細菌類微照片的事典,學姊彷彿在我們之間築起一道屏障般看了起來。事典遮住學姊的臉,完全瞧不見表情。

對我視若無睹嗎?原要打道回府,又覺得那等於認輸,所以滿心不悅地繼續坐著。什麼都不做,也是浪費時間,所以我掏出教科書,準備明天的期末考。可是,教科書的內容完全讀不進腦里。

不一會兒,學姊那邊傳來水滴聲。我驀地察覺,那時學姊的嗚咽聲。事典不是拿來看的,而是築牆遮哭臉用的。

「咦,耶?」

他哭什麼呢?我不過和平常一樣說笑幾句。不對,那不是平常的說笑。我遷怒於學姊,懷著惡意貶損學姊——對完全無辜的學姊。

我經常惹別人不愉快,但大多是由於自己的不成熟。像今天這樣蓄意傷人,是無法辯駁的惡劣行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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