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絕緣體 第二章

「唉,下堂課是什麼課?」

第二堂和第三堂之間的短暫下課時間,我聽見鈴木同學的話聲。起初,我以為她在眾多男女同學包圍下聊天,所以沒有理會。不久,察覺她身邊沒有人,且她正瞅著我,才發現她似乎是在和我攀談。

「咦、啊、咦?」

出乎意料的情況,讓我頓時手足無措,於是發出滑稽的怪聲。鈴木同學歪著頭看我,我的體溫一口氣爆表。這是座位在我旁邊的她,第一次向我搭訕。

「第、第三堂我、我記得是、是數學課……」

我結結巴巴地回話。

「啊,的確,我都忘了。」

鈴木同學露出純潔無垢的笑容,拿出教科書後,一臉獃獃地坐在椅子上。鈴木同學個性開朗,連對我這種從未講過話的人,也能毫不遲疑地攀談。她和大夥都很要好,聽到教室里有誰在聊好玩的事,就會說著「什麼、什麼?」非常自然地融入對方的圈子。再加上,鈴木同學長得十分可愛,在蛞蝓般的我眼中,宛如五百勒克斯的光源,真是炫目極了。理所當然,她是眾人的寵兒,是班上的中心人物之一。

「這麼說來,阿花老是『對』個沒完呢。」

可怕的是,鈴木同學繼續找我談話,似乎碰巧選擇近旁的我做為聊天對象。她不會對別人設防,所以對我這樣的蛞蝓也如常交談。

「阿、阿花……?」

「教數學的花島老師啊。」

原來大家都這麼叫花島老師。平時與同學沒交流,連老師的綽號都一無所知。重點是,又被攀談的我內心七上八下。鈴木同學和我說話,我很高興,但我好擔心自己沒辦法正常應答,讓對方覺得不舒服。

「之前上課時,我跟奈奈美一起數,可是數到一半就倒不清楚。你覺得阿花說了幾次『對』?」

這是我的腦內人際關係教戰手冊里沒有的問題。我不曉得該如何回答,支吾不語,驀地,鈴木同學路出想起什麼的表情的說:「聽奈奈美提過,你是文藝社的吧?」

「呃,嗯。」

話題突然轉變,我的腦袋亂成一團。

「文藝社都做些什麼?」

「寫小說、之類的……」

「真的?好厲害!」

教室門打開,數學老師花島走進來,我們的對話於是中斷,同學們也停止聊天,紛紛回座。呼,撿回一條命。和鈴木同學聊完天,會不禁鬆一口氣的男生,全班恐怕只有我吧。與其說鈴木同學是單一個體,更像是同學的總和,與她相處令我緊張。好比,假如她仇視我,她背後的所有同學肯定也會視我為敵人。相反地,假如鈴木同學對我有好感,或許全班都會接納我。

花島老師點完名,開始上課。

「對,把上次出的功課,對……」

不經意地往邊上一看,鈴木同學正朝我偷偷折起兩根手指,像惡作劇的孩子般笑著。

我不一樣。

望著她,我不禁想。

鈴木同學外貌得天獨厚,且個性開朗,每個人都喜歡她。

所以,她才能毫不遲疑地向任何人攀談。

她對任何人都能敞開心扉,是因從未遭到攻擊,沒有受傷的經驗吧。

我不一樣。

我曉得何謂人的惡意。

然而,我仍對青春懷抱憧憬。

剛入學時,總覺得非交到朋友,改變這樣的自己不可。

六月下旬,某一天的放學後,小山雨季子學姊說要去看牙醫之類的,沒出現在社辦,我決定直接回家,走在提防邊的路上,放學的同校生紛紛超過我。大多是幾個人結伴同行,不像我是獨自回家。騎腳踏車的同樣是幾個人一夥,談笑風生地經過。對我而言,青春就是象徵那些人的辭彙,像那樣若無其事地與朋友聊天,便是所謂的青春。可是,放學時間於我是全然的無趣。我只會想起當天犯下的雞毛蒜皮的錯誤,消沉不已。丟臉的記憶在腦中不斷重播,若不刻意閉緊嘴巴,我會不知不覺呢喃起「不行了」、「好想死」、「啊,我真是沒救……」。有個大叔常在車站前喃喃自語,那一定就是未來的我。

「啊,果然是你。」

腳踏車上的鈴木同學看著我說。我大吃一驚,不禁後退。放學時,我往往有種「總算從學校解脫」、「不必再提心弔膽」的感覺,不由得放鬆戒備,所以忽然有人搭訕,我受到的驚嚇非比尋常。

「你是走路上學的呢。」

鈴木同學下了腳踏車,她和不怎麼高大的我差不多高。

「啊,呃,嗯。」

其實,我有時也搭公車,但我沒有詳細解釋的溝通能力。話說回來,她還是老樣子,滿不在乎地跟不熟的人攀談。於放學途中遇見的熟面孔打招呼,要怎樣才能辦到這種事?換成是我,在街上看到同學,一定會立刻躲進大樓陰暗處。

鈴木同學推著腳踏車前行,輪胎影子像紡車般轉個不停。走了一會兒,她駐足回過頭。

「怎麼啦?回家吧。」

我點點頭,落後一些跟著她。堤防邊的道路畫出平緩的弧線,一直延伸到遠方,景色十分優美,天空幾乎佔據整片視野。不知不覺間,被夕陽染成橘紅色的天空底下,學生們如點點排列的螞蟻搬行進。我和鈴木同學的影子拖得長長的,投射在提防的斜坡上。鈴木同學的腳踏車輪胎旋轉著,相隔些許距離,有條姿勢僵硬的影子緊張地尾隨。

「天氣滿熱的。」

「呃,是啊。」

「下雨的話,應該會涼一點吧。」

「咦、呃,是啊。」

「今天的英文隨堂考,不覺得難嗎?」

「啊、咦,呃,是啊。」

我是運動白痴,很不擅長投接球,更不擅長你來我往的交談。對方丟出輕柔到不可能漏接的球,我卻作對般故意漏接。和女生一起回家這種充滿青春意境的狀況,為何我一成了當事人,就變得如此不堪?沒有火花迸射、教人怦然心動的瞬間,也沒有觸電般麻痹的感覺,只有時間寂靜流過。

「你很熱中文藝社的活動嗎?都寫些什麼小說呢?」

「那、那也、也算不上什麼小說……」

「好厲害,居然會寫小說。你真的好厲害。」

「是、是嗎?」

「下次也讓我看看吧,一定很有趣。」

我正窮於回答,鈴木同學在岔路口跨上腳踏車。

「我家在那邊,再見。」

「啊,嗯。」

下提防的岔路有坡度,她騎著腳踏車,活力十足地下坡,不一會兒就消失在建築物之間。離別來得太快,我是不是讓她感到無聊?其實,她會突然離開,說她家在那邊是假的,大概是和我在一起渾身不舒服。不,我想太多了,自我意識過剩。這樣天馬行空胡思亂想的自己真噁心,啊,我果然就像蛞蝓。

望著擴展在眼前的橘色天空,我佇立在她離開之處半晌。許多學生拖著長長的影子從旁經過。

我想和鈴木同學多說點話。心中竟然產生這樣的情感,我頗為吃驚。明明她在教室向我攀談時,對話一結束,我便鬆了口氣。我喜歡她嗎?不,不是的。我只是希望跟同班同學交朋友。

隔天午休時,我前往文藝社社辦。見小山雨季子學姊把門打開一條縫,探出頭,我便說:「你在啊。」

「是啊。」學姊應道,明明我都來到她面前了,她卻無情地故意關上門。「等一下,別關啦。你幹嘛老若無其事地做些惹人厭的舉動?」

「全拜我平日不斷思考如何讓你不爽所賜。」

「不要總想著那種事好嗎?」怎會有如此壞心的人?簡直和個性開朗、心地善良的鈴木同學處於相對的兩極。可惜在學校里,我唯一能夠不結巴交談的對象不是鈴木同學,而是學姊。

我吃著母親準備的便當,回想昨天傍晚放學途中與鈴木同學的談話,唉聲嘆氣個沒完,學姊趁機偷走我便當里的小番茄。哎,好哇,儘管偷吧。因為我沒生氣,學姊有點不高興。她往抽屜一陣翻找,取出一副巨大的放大鏡,放到我便當的斜上方。今日天氣十分晴朗,透進窗內的陽光聚焦於放大鏡,鋪在飯上的海苔冒出細細白煙。

「哇,住手!」

我拉過便當,藏進懷裡。四下瀰漫著一股微焦的氣味。

「虧我好心幫你熱便當。」

學姊撥開垂在肩上的長髮應道。她臉上泛著惡作劇般的笑容,卻不似告訴我老師口頭禪的鈴木同學那般可愛。毋寧說,更像傲慢的女王為測試反應而凌辱奴隸時浮現的冷笑。我不禁大叫:「啊,好失望!我對學姊太失望了!」

放學的寫作會,是每周一次、唯一像樣的文藝社活動。我們面對面坐下,在筆記本上振筆疾書,寫下名為小說、實為胡鬧文章的東西,讓對方過目,招惹對方厭惡,即為活動的流程。範例如同學姊初試牛刀的那篇,以對方的名字為主角取名,讓主角飽受劫難,是無意義到極點的活動。比方說,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