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絕緣體 第一章

特別棟教室靜得像時間停止,窗外的樹木已冒出黃綠嫩葉。五月中旬,某日放學後,我一如往常打開文藝社社辦的門。

一股古書香撲鼻而來。眼前的空間僅有普通教室的四分之一,面對門口的牆壁嵌著窗戶,兩側的牆壁是整排書架。架上放不下的書塞在紙箱里,堆得沒地方落腳。書籍從舊到新,時代和文類不盡相同。

中央相對排放著四張桌子,一名女學生坐在那裡看書。長長的黑髮垂在頰畔,掩住了耳朵,直落至肩膀及桌上。戴銀邊細框眼鏡的學姊,正在讀一本厚厚的精裝書。

「學姊好。」

我拉一把椅子坐,邊打招呼。學姊抬起頭,瞅著我嘆口氣:「你覺得我們能為地球做什麼?」

我望向學姊手中的書封,詭譎不祥的背景上,印著「地球的危機」幾個字。

「學姊不必憂慮怎麼貢獻地球,先努力別給地球製造麻煩菜深正經。說到學姊現下能為地球做的事,唯有立刻一死,以免繼續污染地球的空氣。」

「全球暖化最好只讓你家沉下去。」

學姊詛咒般低喃,又埋首書中,於是我也從書包拿出推理小說的文庫本。基本上,我們在這裡只看書,偶爾才想到似地像剛剛那樣抬杠,和回家看書沒太大差異。遠遠傳來銅管樂隊的練習聲響,曲調悠閑得直催人打盹。驀地,窗外竄進一陣風。

入社第一天,在社辦見到二年級的小山雨季子學姊時,要說我沒喜上眉梢是騙人的。不管打哪個角度瞧,學姊的長相都清秀無比,銀框眼鏡底下的雙眸銳利且英氣逼人,黑瞳則猶如湖水般清澈。可惜,我喜孜孜的情緒僅維持了一瞬間。

「文藝社都做些什麼呢?」

「沒做什麼。」

「不招攬新社員嗎?」

「不招攬。倒是你,怎會想加入文藝社?」

「因為我喜歡看書……」

「哦?這樣啊。我知道了。」

「知、知道什麼?」

「反正你一定是沒自信加入體育社團,想進文化系的社團,又幾乎沒像樣的興趣,只好用刪去法,最後決定進文藝社,對吧?要補充的話,你加入社團的動機,不過是希望交交朋友罷了。國中時沒半個朋友,你急著改變自己窩囊的人生,對不對?這些全寫在你的臉上。你啊,個性太陰沉,去死一死吧。」

學姊銳利的目光彷彿能看透人心。那一刻,我不禁心生後悔,加入文藝社可能是個錯誤。然而,我卻脫口應道:「沒錯,我很陰沉,那又怎樣?」

倘使對同班同學如此回話,一定會讓人退避三舍。但這就是所謂的唇槍舌劍,你來我往。當時,學姊銀框鏡片底下的眼眸吃驚般眨了眨,然後覺得好玩似地緩緩眯起。

此後,我自然而然成為文藝社的一分子,與學姊之間的鬥嘴抬杠也變本加厲。話說回來,我連和同班的男生交談都會緊張到嗓音沙啞,要是碰上女生,甚至會臉紅到像顆番茄。可是,不知怎地,初次和學姊交談就順暢無礙。為什麼呢?即使經過一個月,我仍不明白箇中玄機。

聽到書本闔上的聲響,抬頭一看,學姊一臉無聊地托著腮幫子凝望壁鍾。窗戶射進來的光不知不覺間染紅,斜斜照亮書架。整排陌生作家的古老全集,書背閃閃發光。學姊忍住哈欠,站起身,走近窗邊望著外頭好一陣子,突然回頭宣布:「太無聊了,文藝社要開始活動。」

「喔。」

我視線移迴文庫本,繼續往下讀。

「喔什麼?我說要進行社團活動。」

「現下不就社團活動中嗎?」

我舉起讀到一半的文庫本。

「我還以為看書是文藝社的主要活動。入社第一天,你不是說文藝社什麼都不做嗎?」

「你瞧不起人啊?」

小山雨季子學姊投來瞪著廚餘般的眼神,交抱起雙臂,狀似陷入沉思。接著,她手一拍,彷彿想到妙點子。

「對了,來寫小說吧。」

這就是一切的開端。

國中時,總覺得高中生好成熟,以為年紀一到,我便會有別於現下,交到朋友或女友。然而,實際成為高中生後,依舊沒什麼改變,別人打招呼也不敢回,每天凈想著:啊,出生在這世上,我真對不起大家。我們班氣氛非常融洽,友愛到形容給別人聽會惹來懷疑的地步。不過,眾人談笑時,毫無社交能力的我往往獨自待在座位上。我並未遭排擠,只是我非常怕生,至今還交不到能在下課時間聊天的朋友。班上氣氛很好,總覺得我孤立其中,就像在搞破壞,心裡內疚極了。我曉得,這有點自我意識過剩。同學們僅僅是談笑,定居我心中那肥得像頭豬的自我意識先生卻鬼叫著:「他們在笑我,噗——!」

國中三年我沒參加任何社團,上高中後怎會突然冒出這樣的念頭?因為開學典禮時,我對高中生活仍懷抱期待,心想或許能以此為契機改變自己。我冀望透過社團活動交到朋友,但參加什麼社團好?不能是體育社團,我是豆芽菜轉世,風吹就倒,體力超差,唯一稱得上興趣的,只有看書。用刪去法反覆思索的結果,我在社團申請書上填入「文藝社」。小山雨季子學姊猜得半點不差,正中紅心。

可惜,我的期待落空。假如我能在社團交到朋友,下課時間就不會孤伶伶地坐在教室。為什麼我交不到朋友?誰教文藝社僅有一名社員,根本沒其他能透過社團活動交好的社員。話說回來,只剩一名社員,卻讓社團繼續存在,未免太奇怪。文藝社好歹有顧問老師,打聽之下,才知道文藝社歷史悠久,校長也是文藝社出身的學長,所以不會輕易廢社。

剛才還演奏著悠揚樂曲的銅管樂隊,現下改練起朝氣十足的曲子。旋律乘著風傳進特別棟教室二樓的文藝社。

「不行啦,我哪可能寫得出什麼小說?好麻煩。」

我搖搖頭,反對小山雨季子學姊的提議。

「假如你不聽從社長的命令,就不能再讓你使用社辦,也不准你午休時間在這裡吃便當。」

銀框鏡片底下銳利又英氣十足的目光瞪著我。午休時間不能來社辦,可是攸關我生死存亡的問題。到時我就必須在教室里吃便當,孤伶伶地在那麼多人的教室里吃便當!

「……我明白了。」

不得不隻身待在和樂融融的眾多同學間的寂寞,造成的傷害足以致死。與其要死,我寧願投入社團活動。見我答應,學姊立刻拿出筆記本和鉛筆。她口中的小說,似乎是指筆記本幾頁的簡短文章,那樣就輕鬆了。眼下快到非離開校園不可的時間,要是逗留太晚,老師會生氣,得趁早寫好。動筆前,學姊試探道:「你打算寫怎樣的小說?」

「我想寫獅子文六那種幽默的小說,學姊呢?」

「我嗎?這個嘛,我要寫少年被強暴得天翻地覆的故事。」

學姊搞笑地回答,創作時卻默默無語。

夕陽西下,天色漸暗,銅管樂隊的練習聲也悄然消失。一打開日光燈,窗玻璃便反射光線,倒映出室內的景象,社辦里只有鉛筆沙沙寫字的聲響。不久,我們各自完成小說。

「寫好了。」學姊說。

「哦,垃圾桶在那邊。」

「要我把你扔進去嗎?」

學姊的文章平易近人,甚至有種慣於寫書的印象。不過,情節十分老套,講的是腦袋插了根仙人掌的請您,向美若天仙的女子告白,卻慘遭拒絕,於是狂吼著「仙人醬子!」到處破壞臭氧層。學姊說什麼少年被搞得天翻地覆,我還納悶會是怎樣的內容。提到令人在意的地方,只有主角的名字偶然和我一樣這一點。

「真是篇垃圾。」

我從筆記本撕下那頁揉成一團。

「啊,你幹嘛!」

「我才問你幹嘛哩,什麼仙人醬子。」

「我也一直很介意,所以辜狗了一下,但找不到符合的結果。」

「不,我是說……」

「你寫的是怎樣的故事?」

「我可是完成一篇曠世巨作。被我的文才震撼,一口氣喝光醬油吧你。」

學姊搶過我的筆記本猛讀。

「這啥?」

「我參考《搞笑漫畫日和》寫的。」

「哦?」

學姊以呼吸般自然的動作撕下那一頁。

以上就是文藝社寫作會第一天的實況。

從此以後,文藝社每星期舉行一次寫作會,但發展都大同小異。感覺上,我們並不是認真在寫小說,而是做為逗弄對方的溝通方式之一,寫些古怪的文章。那不過是一種模仿行為,一種排遣無聊的手段罷了。我們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寫出像樣的小說。能夠創作出故事的,僅有一小撮天賦異凜的人。我們只能以羨慕的眼神望著他們。

放學後的寫作會結束時,往往已日暮天黑。我們一向分頭離開社辦,踏上歸途。我不曾和學姊一起回家,也不曾在社辦外見面。回家途中仰望夜空,星光點點,我總是餓得肚子咕嚕咕嚕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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