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栽培法 第四章

新書上市不久,H老師的信就寄至編輯部,混在其他讀者的來信中,由出版社轉送到我家。信中提到,他讀過後記,對當時的事感到很後悔。

讀完信的隔天,姊姊潮音約我到附近的河岸。灰雲鎮日籠罩天際,寒風呼呼刮過。走下枯草密布的堤防,潮音的身影出現,她坐在水泥塊上看書。姊姊通勤騎的腳踏車停靠在一旁,翻頁的手指凍得發紅,但本人一點都不在乎——至少看書時不在乎。我出聲喚她,她豎起食指,唇間吐出白色氣息。依舊是老樣子,除非章節結束,她無法中斷閱讀。

高中畢業後,潮音進入文善寺町的市立圖書館工作。姊姊沒有交往對象,爸媽一直為此操心,但最近她身邊總算隱約有男人的影子,全家不禁鬆了口氣。大夥都盼望姐姐儘快結婚,把一屋子的書全搬到那個人的住處。

等待姊姊合上書本之際,我取出iPad繼續未完的閱讀。我的iPad里裝有幾十本裁切書籍後掃描的電子檔。假如把潮音的書也電子化,我的房間肯定會清爽不少,可是頑固的姊姊拒絕這麼做。

由於iPad與Kindle發售,電子書市場從不久前就一片火熱。每次見到出版社的人,聊的都是此一話題,還有詢問能否將我過去作品以電子書形式發行的契約書寄到家裡。據說我下一本預訂出版的書,是紙本與電子書同時發售。如同潮音,世上有許多非紙本書無法接受的人,這樣的編輯也不少,但我倒是很滿足於用液晶熒幕看書。這年頭,作家在撰寫小說時,大都是對著熒幕創作,意即小說是在熒幕中誕生的。在紙本上讀到自己的小說,真的只有最後的最後,極短的一段時間而已,所以我對紙本的執著才會比編輯薄弱。

看膩了書,改用iPad檢查郵件時,潮音總算合上書本,似乎已讀完一個章節。倘若姐姐讀的是沒有章節段落的小說,我們搞不好會凍死。

「不好意思,把你叫出來。那孩子好嗎?」

潮音搓著暖暖包。她口中的「那孩子」是指我朋友,也是我高中時認識,唯一的聊天對象。

「依然是老樣子。」

「她告訴你書的感想了嗎?」

「搞不好還沒讀哩,反正肯定會被她虧得很慘。」

「也是。對了,你有沒有帶來?」

我從包包取出筆記本。

那是我小學五年級時用的筆記本。

「好。」

潮音伸出手。

「給你?」

「對啊。」

讓別人看這本筆記,我有些抗拒。可是,潮音十三年前也讀過內容。我把筆記本交給姊姊。

「你為何想寫小說呢?我倒是一點都不想,雖然我和普通人一樣愛看書。」

「和普通人一樣?姊,你這叫缺乏自知之明。」

潮音將筆記本放在地上,從大衣口袋取出打火機。姊姊不抽煙,應該是從便利店買來的吧,那好像是全新的。手指凍得不靈活,加上不熟練,潮音磨菇老半天仍點不著火。於是,潮音把手放到嘴巴前,呵氣溫暖指頭。

「回到剛剛的問題,你為何會寫小說?」

她再次挑戰點火。

「理由很多啊。不知不覺就開始動筆,還有想讓朋友看看。可是,最大的原動力,應該是復仇的念頭吧……」

喀嚓一聲,火焰冒出。

潮音將火苗湊近筆記本的邊角,瞄我一眼。

「你不阻止嗎?我要燒嘍?」

「燒吧,我一直覺得該這麼做。」

我寫小說的理由及動力的源頭,是為了爭一口氣,讓小學老師和同學刮目相看。我要出人頭地、賺大錢,總有一天把他們踩在腳底下,教他們後悔莫及。早知道就多巴結他、早知道就跟他交朋友——我希望他們嘗到懊惱的滋味,所以我才用本名創作。我要他們每次在書店和雜誌上看到我的名字,就想到自己的所作所為。活該。

「你也真是個小心眼的傢伙。」

「我的確是。」

火焰灼燒,筆記本一角逐漸焦黑,小小的火舌終於蔓延到紙上。那筆記本就是我的動力。後記里寫的差不多是謊話連篇,但我曾拿筆記本給H老師看,是千真萬確的事實。然後,我體會到言語和心聲都無法傳達給對方的懊恨。H老師把筆記本塞還回來,質疑「這是你捏造的故事吧」,或許是不願相信自己帶的班級竟然發生這種事。筆記本上寫滿無數的「去死」,是班上的男生和女生,一人一句留給我的訊息。可是,H老師說,筆記本上的內容全是我捏造出的故事,斥責我故意拿這種東西給老師看,心態可議。

火焰閃爍著橘光,爬也似地覆上筆記本的封面。冬季的天空暗得快,也因為是陰天,四下已一片幽暗。火焰顯得格外耀眼,將我和潮音的臉映得赤紅。機會難得,我們用那團火溫暖雙手。

「小太的小說很有意思,也很讓人感動。」

潮音盯著火焰,漆黑瞳眸反射出火光。

「聽到鉛字中毒的人這麼說,真讓人安心。」、「怎樣才能寫出那種作品?」

「要心懷讀者,像後記中的H老師那樣的讀者。」

「心裡有讀者?」

「是住著讀者,一個痛恨學校的少年讀者。」

那孩子痛恨老師和同學,痛恨一切。沒人傾聽自己的話,沒人相信自己的意見,感覺全世界無處容身。只要寫下文章,就請心底那名少年過目,確定他的反應。至少不能寫出背叛那孩子的內容。

「那孩子,就是當時的小太吧?」

望著紙頁在熾熱中皺縮,一張張燃燒,我有點想哭。風吹過河岸,火星漫舞。光點朝著虛空升騰,冷卻後化成白灰,復又落下。那看起來,就像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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