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她綿延的智慧 2、山雨欲來風滿樓

夜深人靜的時刻,星辰跪在媯翟面前,請求道:「翟兒,我想過了,子元對你緊追不捨,不得到好處是不會罷手的,我不想讓你再受委屈,不如讓我去侍奉他吧。」

眼淚在星辰眼中打轉,媯翟嘆息一聲,將星辰扶了起來,勸道:「我還沒有到把你推進火坑的地步。你對子元厭惡甚深,我怎能忍心這樣做。」

星辰咬牙,似乎下定了決心:「我不怕。」

媯翟笑道:「你不怕,我怕呀。」

星辰忙道:「不用怕的,大不了一死。」

媯翟語重心長地說道:「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折磨。你不經人事,不會明白男女之間的微妙。男人的心是隨著色走的,女人的心是隨著身體走的。一步走錯,後面會步步被動,你只聽我的吧,咱們兩姐妹這麼多年相依為命,還有什麼熬不過。子元不會活得太久。」星辰點頭。

議政殿左舍,媯翟與子文密談。

子文道:「夫人,微臣斗膽說句不該說的話。」

媯翟道:「你且說。」

子文道:「起先讓子元殺了堵敖污衊大王,是咱們失了先機。早知如此,還不如咱們名正言順地殺了堵敖,扶持大王登基,也不怕子元暗地的陰謀。」

媯翟點頭:「你所言雖然殘忍些,但未必不是王族之間的事實。寡人也有想過此招,但畢竟骨肉血緣不能下手,何況子元牢牢控制著艱兒。」

子文道:「是以,對於子元咱們不能再一味忍讓,要早些謀劃鋤奸大計了。」

媯翟道:「知寡人者,子文也。今日宣你來,便是要議此事。如今,子元忙著修築宮殿,又忙著垂涎寡人,大王的頑劣也頗有成效,咱們是該合計合計了。」

子文道:「大王能順利登基,恐與曾夫人之義舉不無關係,眼下之狀莫如交好諸侯獲天子御封為要務。一旦諸侯認準我王,子元會有諸多顧忌。」

媯翟點頭稱是:「中原諸侯對於楚國安穩極其重要,尤其要交好於魯國,為抗齊做準備。說起來周王后還是我娘家的姐姐呢,是該示好,總不能叫鄭公與虢公沾了便宜。寡人以為此事非蒍章辦不可,你意下如何?」

子文道:「夫人英明,他有兩行伶俐之齒、三寸不爛之舌,我相信一定不辱使命。」

媯翟遣蒍章出使各國,當蒍章帶著拜帖與厚禮謹獻給寡居多年的魯齊姜時,這個以美色聞名遐邇以權術震懾齊魯的女人彷彿找到了知己。

魯齊姜青春守寡,四十歲時齊襄公故去。她的婚姻折枝,舊情消逝,在四十不惑的年紀才悟到要為自己而活,於是輔助自己的兒子魯庄公勵精圖治,始終不使魯國屈服於齊國的威懾。齊姜接到來自南方另一個女人對她的認同與鼓勵,內心極為感動,心想,自己本是魯姬的嫂子,雖然魯姬早已去世,媯翟也不是魯姬的親生女兒,畢竟也是妹夫公子林的女兒,所以齊姜示意兒子魯庄公,一定要與楚國保持戰略同盟的關係,以牽制齊國獨霸。

蒍章一路從魯、衛、曹、齊而去,每到一處都與諸侯攀上了相應的關係。蒍章脫離了子元的牽制,大展身手,施展三寸不爛之舌,風範十足。諸侯們十分訝異,在這南蠻楚國,竟有如此文雅之士!蒍章一口流利的夏言,征服了自詡高貴的中原小國國主。

到了洛邑,蒍章拿出包茅、香木、香稻丸、息半夏、毛尖茶進獻周惠王,並帶去玉璧呈獻給王后媯翚,也帶給媯翚一件媯翟親自裁剪捉針刺繡好的衣裳。

媯翚摸著熟悉的花紋,恍然如夢。她拿出當年媯翟送給她的腰帶。那腰帶已經磨損,花紋無法辨認,只是邊際處的某些半舊的地方依然可以看得出細膩的針腳與綉工。媯翚早已聽聞了媯翟坎坷的命運,心裡憐愛疼惜不已,這份沉澱於心底的姐妹之情讓媯翚決定為妹妹籌劃一番,於是當即在惠王身邊不斷誇讚楚國忠心。蒍章見王后這樣誇讚,就伏地跪拜,極力地表示楚國的忠誠和對天子的敬意。周惠王經過一陣吹捧不免有些飄飄然,愉快收下楚國的賀禮,也不吝嗇地賜予蒍章回饋——賜文武胙禮予楚熊惲,並言「鎮爾南方夷越之亂,無侵中國」。表示楚國只要不反攻天子,南方夷越皆可以鎮壓。

蒍章捧著胙禮叩謝,內心難掩激動,不敢相信自己完成了這個艱難的任務。自武王自立以來,楚國一直處在邊緣位置,從沒有得到天子的親口承認。出了洛邑城,蒍章仍然止不住絮絮叨叨:「禮有五經,莫重於祭,今天子以祭祀之胙禮賜予吾王,吾王名正言順也,天下非議莫敢妄論!」

蒍章帶著大禮歸國後,媯翟安排了高規格的迎接儀式以表示對天子的敬意,並將這個訊息布告國人,國人欣慰讚歎:熊惲雖然是個孩子,但周天子都承認呢。

媯翟命斗祁將胙禮親自奉送至宗廟前,以告慰先祖。對媯翟一向有防範的斗祁也忍不住老淚縱橫,心悅誠服地對媯翟說道:「夫人以柔克剛,處下求上,以一個母親的寬懷堅韌輔佐我王,致使宗廟有續,國人欣慰,此乃大功也。」

媯翟客氣地說:「多虧諸卿家與宗親們襄助,亦是先王托福。」

兩年後,子元果真使一座華麗的宮殿在內庭外院拔地而起。媯翟站在內庭的閣樓上望去,半空之下一片金碧輝煌,相形之下,媯翟的寢殿寒酸得儼然一座竹籬茅舍。

星辰抿嘴罵道:「奢糜至此,簡直叫人痛恨!」

丑嬤淡然道:「極致奢華之境便是夢幻破滅之時。」

三人正在樓上眺望之際,子元的妻子孟樊求見。

「外命婦奉外子之命,特請夫人與女公子去新居觀賞。寒舍微賤,本不該污尊目,只是命婦與外子敬慕夫人,今冒犯相邀,惶恐不已。」孟樊恭恭敬敬跪拜。

媯翟本不想勞動雙腳,但看著地上瑟縮不已的女人有些不忍。媯翟心想:她抖索成這般必是畏懼子元,擔心請不動人回去挨罵。

「自家人不必多禮。這新房舍甚是精緻,是該好好瞧瞧,往後你也可以經常來內廷與寡人敘敘話,也是便宜。」媯翟俯身扶起孟樊,孟樊卻哎呀一聲喊痛。

「你這是怎麼了?」媯翟詫異,捉住妯娌的手就要細看,孟樊慌忙縮手避讓,媯翟不依,緊緊抓住她的手臂,拉開衣袖一看,見她瘦削的手臂上皆是深紫色的瘀傷。

「這……」媯翟吃驚不已,將孟樊的手放回去,憐憫問道,「可是他打的?」

孟樊淚花盈盈,默默點頭,又慌忙求情道:「請夫人千萬不要告訴子善。」

媯翟疑惑,看著子元妻子顧忌的眼神,忙對丑嬤和星辰道:「你們兩個去前邊角門等寡人。」

孟樊見沒了外人,這才忍不住哭泣開來:「夫人,您若是告訴子善,他不會饒了我的。」

媯翟憤怒道:「你為他生兒育女,侍奉他衣食起居,一言一行沒有半分不妥,他為何竟如此對你?你亦是大方之家的女兒,不該懦弱才是。」

孟樊悲嘆道:「女人的婚姻多難遂心,要求一個一心人,比什麼都難。夫人若是去郢都問一問,沒有哪一個官家女子不是與夫君同床異夢的。如今,我育有兩子,若是離開子善,回到娘家,只會備受恥笑。到哪裡都是受苦,不如為自己博取些尊嚴,待孩子長大了也有個依靠。」

媯翟嘆道:「你能說出此番話來,證明你不是個糊塗人,只是太過隱忍一些。寡人也是女人,懂得女人的痛處和艱難,日後你常來內廷伴著寡人,也少挨些打。」

孟樊囁嚅著問道:「子善對您如此不敬,如此奢糜,您怎會對妾婢如此和善?」

媯翟寬慰道:「令尹大人對寡人的覬覦是他自身的性子之使然,與你有何干係?寡人對你和善不只是可憐你,也覺得你是深明大義之人,為你白玉陷於污渠而惋惜呀。若是女人跟女人之間還恨來恨去,豈不是叫女人不要活了?」

孟樊破涕為笑,欽佩道:「無怪乎子善對您朝思暮想,請您原諒妾婢的冒犯。子善之所以對妾婢毒打不休,不過是嫌棄妾婢蠢笨無靈性。今日聽您這番教導,才知您的非凡才智。妾婢若是個男兒,也會思慕您的。」

媯翟拉著孟樊的手,邊走邊道:「女人如百花,各有各香,各有各好。拿芙蕖之高潔比蘭蕙之清雅,是無法判定高下的。你的溫柔敦厚,善體人意,慧眼辨人之好,又豈是寡人所能比?只不過那些愚蠢的男子啊,總是以為得不到的便是最好的。」

妯娌二人拉著手一同走向子元的府邸。剛入外院,孟樊便如驚弓之鳥掙脫了媯翟的手,恭敬惶恐地退在一邊,低身恭迎媯翟入府。媯翟仰頭一看,見子元的新府邸竟毫不避諱地命名為「湘娥宮」。

媯翟眉頭緊鎖,在星辰與丑嬤的陪伴下進了內殿。鎏金的柱子與墨玉做成的矮榻,寬敞的大殿賽過了議政殿。子元從主位上志得意滿地走向媯翟,笑道:「夫人,這湘娥宮如何?」

媯翟淡淡道:「甚是華麗,也只有令尹大人的這番心思,才能有如此驚人之傑作。」

正在此際,殿外一聲長音:「大王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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