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她眼裡的天下 4、這個女人不風流

招魂儀式畢,轉眼到了下葬的日子。楚國的大力士們將郢都西北的一座小山頂削平,挖了一個巨大的四方坑。舉行葬禮的一切早已準備好。宗親們把棺槨抬在墓坑旁放下來。

巫師們穿上火紅的衣裳,帶著高高的帽子,像是一隻碩大的紅蝙蝠。他們牽著系好靈柩的繩索繞著棺木遊走。宗親們則手持香料往墓坑中投擲,四方角落裡架起巨大的銅鍋,那裡面堆滿椒草。屈禦寇時年十四歲,被媯翟指定為文王唱輓歌。他從大宗斗祁手中接過火把點燃了銅鑊里的香草,雲霧般芳香的煙霧籠罩了天空,人們終於忍不住痛哭起來。屈禦寇以清脆的童音唱起了勸人們不用悲傷的輓歌:「萬物消長,生死各異。魂袂盈盈,旟旐習習。涕淚喃喃,扶棺昏昏。隨雲聚散,乘風難歸。淵魚沉底游,飛鳥斷翼飛。念彼平生時,延賓陟此幃。嗚呼去也,勿悲。」

輓歌畢,屈重請旨:「夫人,葬品生祭否?」

媯翟擦乾眼淚,道:「先君恩慈,敬事上天。如今鐘鼎皆備,牛馬皆為家國而所用,不如免去,以陶俑代之。」

屈重領旨,命人以木馬陶俑以及銅器隨葬。塵土飛揚,不多時便將墓坑填滿成為平地,工正官命工匠抬來木頭巨石,在平地上築起墓室。只等一聲令下,便要將墓室的石門經黃門拉下,那麼文王熊貲將永遠葬在這座掏空的山岡下。

站在人群後面的鬻權再也承受不住悲傷,擠開人群,丟開拐杖,跪爬著挪到經黃門前,躺在石壁之下,不肯起身。奴僕們愕然,只能停手。媯翟命蒍呂臣上前去將鬻權拖出來,豈料鬻權發瘋似的掙扎,雙手牢牢抓住木框哀嚎著不肯撒手。鬻權哭求媯翟,道:「夫人啊,臣有話要對先王傾訴!」

媯翟見鬻權哭得格外悲傷,眼淚差點又湧出來。她默默揮手,讓蒍呂臣放開鬻權。鬻權渾身沙土,伏跪在門前,對著文王的墓室請罪道:「大王,鬻權一時輕狂,本意在勸諫您以民為天,想不到竟連累您他鄉受難。臣每每思之,煎熬非常,愧悔不已。既然臣已經無法效力君前,唯有一死恕罪,求您泉下原諒臣的愚昧。」

媯翟聽罷這話,驚呼:「不好!孟林,快阻止他!」

蒍呂臣飛身上前欲阻撓鬻權,然而已經來不及。鬻權說罷,猛一頭撞向經黃門的門框。石門受重擊,緩緩落下,將墓坑最後的入口封死。血從鬻權頭頂噴出,染紅沙土,鬻權眼角掛著淚,重重砸在地上,氣絕身亡。公子艱被這血腥的一幕嚇得直往子元懷裡撲。

眾人一聲嘆息,媯翟顫抖說道:「鬻權忠心可嘉,以大夫禮制葬於先君墓旁。」

楚文王的大喪整整持續了三個月,媯翟強撐著精神料理大小事宜。

議政殿的左舍,媯翟招來了自己之前精心培養的朝臣,而今大王去了,也該是考驗他們的時候了。

屈重、蒍章和莧喜三人來至左舍前,各自見面有些訝異,而後會意一笑,一同進了舍內。

星辰機敏,忙與蒍呂臣一道賜座看茶。三人謙恭了一陣,便各自坐下。

「息公臨危受命,護駕靈柩,功不可沒。先王遺詔有言在先,命汝為見證,可見先王對你信任有加。息縣乃國境要塞,觀丁父又是出自你門下,淮陽淮陰之事全倚仗汝等,將來大王外伐之時,可要多多倚仗息公輔佐了。」

屈重道:「臣受武王與先王聖恩,必將殫精竭慮,恪盡職守,效忠國主。」

媯翟點頭,笑道:「息公忠心,天可明鑒。虎父無犬子,禦寇那孩子聰明伶俐,將來一定會有一番作為。」

「臣替犬子謝夫人教誨之恩。」

媯翟道:「自家人,也無需這麼客氣。蒍大人,先王一直跟寡人提到昔年您遊歷諸國時的絕佳辯才,原本想讓您在都中常敘天倫,沒料到大王一朝新喪,如今國主年幼,日後交好諸侯安撫民心之事,少不得要勞動您出力了。寡人先替新王謝過。」蒍章忙道:「微臣惶恐。為國效力乃微臣本分,蒍章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媯翟看了一眼一直不多話的莧喜,叫星辰續茶水,和藹道:「鬻權大人與莧喜大人為摯友,如今天人永隔,莧喜大人要節哀順變。」

莧喜道:「臣謹遵教誨。」

媯翟道:「如今大宗年邁,不過問朝務,國庫點檢之事就要勞你多費心。昔日權縣子民受重創,是以不得不減賦三年以示聖恩,自然是利民的好事,只是這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沒了賦稅,就要靠咱們這些夥計摳門兒些了,不能使國庫空虛啊。」

莧喜點頭贊同:「夫人憂慮得極是。」

媯翟環視三人一眼,道:「今日這裡沒有他人,如果寡人連諸位前輩都信不過的話,那不知寡人與新王怎生度日。」

屈重等人忙表忠心。媯翟這才笑道:「有諸位這番話,寡人甚是欣慰。」

三人知趣退下,媯翟又派蒍呂臣請來子文。

子文入殿恭敬伏拜:「微臣參見夫人。」

媯翟親切道:「子文,快快請起。星辰取漆匣來。」

星辰從裡間取來一個漆盒,遵照媯翟的旨意轉交給子文。子文叩謝,不知媯翟為何要賞賜。

媯翟道:「聞汝之子斗般驍勇善射,是以將此弓箭鵰翎賜予他。此箭是先王從一個薩基人的逸士手裡所得,據傳乃古聖人黃帝之孫惲的後人所制。瞧瞧這弓,可是選用上好柘木和犀角製成的。」

子文忙從漆盒內取出弓箭,握在手中滑而不膩,纏著的絲線如流水泛光,包裹的膠皮均是上好的鹿膠,羽箭上黑色的鵰翎威武炫目。子文也善騎射,拉弓輕彈,嗚嗚作響,聲音清脆激昂。他心裡咯噔一跳,心湖漾起陣陣波瀾,心道:她這是在拉攏和刺探我,好,她既刺探我,我便也要試試她。

「夫人,此乃稀世珍寶,犬子無所建樹,不該受此殊榮。」子文慌忙將弓箭放回漆盒,恭恭敬敬地舉過頭頂,請媯翟收回賞賜。

媯翟聽此言,愣了半晌無話可答,心裡一陣失落,想到子文對她的懷疑和自己置身的處境,不由得兩行眼淚滾落。

蒍呂臣見狀,忙勸道:「大人,夫人賞自有賞您的道理,您且收回吧。」

子文依然不為所動,跪地懇求道:「臣惶恐。」

媯翟輕嘆一聲,哀婉而堅決地說道:「子文,爾可避世一生,但不該阻礙斗般的前程。卿可聞琴在案上待知己,箭藏匣內覓英雄?這羽箭遇不上英雄,就只是一根枯枝而已。寡人這輩子或許是悲哀無能之人,只一條,斷不會輕易看錯人。新王即位,百廢待興,大楚正是用人之際,若連宗親都無法倚靠,還可仰仗誰?爾覺得國家安危興亡與己無關,那麼寡人不再強求。」

子文聽到這番話,知媯翟動了真格,不敢過分違逆,忙請罪道:「臣愚鈍無禮,請夫人降罪。」

媯翟說:「降罪就不必了。你這樣閑雲野鶴的品格舉世難覓,錢財地位非你所求,從來不是貪圖之人。今日寡人不得不對你說實話,先祖們苦心孤詣打下的江山不能斷送在寡人手裡,否則寡人無顏面見先王。因此無論刀山火海,寡人定要闖過難關。寡人很想得到賢才輔佐,只有這樣才能讓大楚強盛起來,讓黎民百姓安居樂業,寡人與大王十分需要你的幫助,不知道,配不配有你這位朋友。」

子文抬起頭,撞見了媯翟臉上未乾的淚跡,那清澈的眼睛折射出頑強的意志。這並不是一雙疑慮重重透著心機的眼睛,而是一雙坦誠而堅貞的眸子。子文心裡不由得佩服起媯翟來:她不是沒有權勢和手段,但她並不屑於如此。

子文緩緩放下漆盒,也誠摯道:「微臣斗膽也說句心裡話,夫人所言溢美之詞並不能使臣心有所動,但您敢坦言需要微臣的幫助卻使微臣感動不已。拋開身份姓氏區分,斗子文很慶幸能遇到您這樣的朋友。」

媯翟欣慰而感動,道:「如此,毋庸贅言。你信寡人,不會讓你蟄伏太久。」

子文道:「臣既然接下這良弓,斷不會廢而不用。」

媯翟聽這話,終於破涕而笑,笑得親切動人。子文也不扭捏,爽朗笑了。

媯翟與子文正愉快交談,忽聞蒍呂臣報:「莫敖大人覲見。」

子元春風得意的進殿,子文拜禮道:「問莫敖大人安。」

子元淡淡回道:「無須多禮。稟夫人,微臣有要事啟奏,不知是否攪擾夫人與子文大人議事……」

子文聽出了這話的弦外之音,忙道:「夫人,若無其他事,臣先行告退了。」

媯翟點頭,子文退下,子元面上浮起得意之色。媯翟見了子元輕浮的樣子頗為厭煩,但礙於情面,只能接待,高聲叫道:「孟林,給莫敖大人賜座!」

「諾!」蒍呂臣拿著軟墊進內舍,恭恭敬敬欲放到地上,豈料子元瞪了他一眼,不冷不熱地說道:「王嫂太見外了,子善自己來就行,不必勞煩內侍。」

蒍呂臣聽了這話尷尬不已,退也不是,進也不是。媯翟聽了顰眉道:「孟林,莫敖大人既有要事啟奏,你先退下吧,順道去內廷替寡人瞧瞧惲兒與芷兒是否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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