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她眼裡的天下 3、熊貲客死,熊艱繼位

熊貲佔領了隆谷城,卻再也沒有氣力追討窮寇了,因為左臂的刀傷並沒有痊癒,日夜勞頓讓他疲憊不堪,此時舊傷複發,傷口大量出血,肌肉痙攣,連飯也吃不下。

子元等人憂心忡忡,對熊貲的舊傷複發很無助:「來時恢複得還不錯,這會怎會嚴重如許?」

熊貲躺在病榻,道:「上天懲罰我不敬,是以降災於吾身。子善,快,快送寡人回都,寡人要見夫人和太子最後一面。」

子元揩淚道:「王兄,您別擔心,不過是些小傷,不會有礙的。」

熊貲艱難笑道:「子善,你無需哄我,寡人心裡清楚。你,你照我說的去辦吧。」

子元無奈,只能令觀丁父駐守黃縣,命屈重和熊率且比等人護駕,連夜奔回郢都。

行走在回都要道上,熊貲視線模糊地看著淵地茫茫荒野,喃喃道:「寡人當初怎會讓葆申師父流落此荒涼之境呢?」

熊貲咳嗽不斷,抽搐得更加厲害,神思恍惚之間彷彿看見了多年前父親伐曾的路途。也是在這樣溫熱的天氣,父親死在了樠木之下,那麼安寧,那麼慈祥。想不到多年以後,他也會病懨懨地在路途等死。

熊貲迷糊入夢,窗外的青草變成一條無邊無際的河,像是東方的大海一樣寬廣,霧氣如輕紗瀰漫。在一片迷茫中,他最後見到的人是溫柔含笑的媯翟,一直在說著同一句話:「大王,您在我心中,是英雄與明君。」

熊貲猛一聲呼喚:「秋儂!」便抽搐不止。

駕車飛奔的子元依稀聽到了熊貲的呼喊,忙勒住馬頭,停下車來。掀開門帘抱住熊貲,大聲喊道:「王兄,王兄!」

熊貲幽幽醒來,輕輕問了一句:「寡人到了何處?」

子元回道:「已至湫地(今湖北鍾祥縣)。」

熊貲聽聞此言,苦澀笑了:「才到湫地么?何日才能歸。」

子元道:「大王,臣弟日夜兼程,不需幾日便可回都了,您要堅持。」

熊貲搖頭,指了指自己左臂上的傷口,把子元的手貼到自己額頭上。子元心中刺痛,怎麼這麼燙。子元立即傳喚軍醫,熊貲制止了:「寡人怕是不行了,傳屈重來。」

子元忍住眼淚,把屈重叫來。熊貲緊握著屈重的手,道:「昔年屈暇兵敗,寡人甚為可惜,委屈你鎮守息縣多年,希望你不要怪罪寡人。」

屈重忙道:「大王恕臣不死,予以臣重任,臣感激涕零不曾有怨。」

熊貲道:「你與子元皆王室棟樑,也是寡人最信任的人。今寡人客死異地,遺詔之事當由你二人全權掌握。備刀筆!」

子元滿臉眼淚,哭道:「不會的,王兄,你再堅持幾日,一定能好起來的。」

熊貲只笑不說話,叫屈重將自己扶起身。屈重性格穩重堅忍,不像子元那麼感性,他把竹簡鋪開,用紫毫筆沾上墨遞給熊貲。熊貲將衣襟撕碎,團成布團塞在唇齒間咬緊,忍住劇痛開始寫下遺詔。

寫完後,熊貲從容坐定,說:「子善,叫人替寡人綰髮梳頭。」他從懷裡摸出與媯翟成親時的同心結髮,叫了一聲:「秋儂……」終於無力地閉上眼。

子元與屈重忍住哭泣,狠狠鞭笞馬肚,像是離弦之箭奔向郢都。

郢都宮內,正午的太陽曬得人有些乏。媯翟與星辰正哄著小兒子羋惲午睡,忽聽霹靂一聲,晴朗的天空劈下一道閃電,將庭院陶盆里的漆樹劈中,漆樹遇到火散出濃烈的焦味,令人掩鼻。

「丑嬤,院子里發生何事?」媯翟放下孩子,徑自出來。

「回夫人,晴天起來一陣旱雷劈中了您的漆樹。老奴已經叫人滅火,不礙事。」丑嬤回話。

「怎麼好端端會起旱雷,咱們這屋子裡怎會這麼黑?」媯翟以為自己起身太猛有些暈眩,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卻發現屋內更暗了。

「夫人,是天狗食日。」丑嬤臉色分外難看,叫人拿來了燈盞。

「寡人所生之年,未曾聞天狗食日,今日倒是遇見了。嬤嬤您見多識廣,可知這日食有何說道?」媯翟要丑嬤坐下。

「這,老奴說是可以,但夫人您可要打起精神來聽。」丑嬤的臉色更難看了。

「您只管說,寡人擔得起。」媯翟疑惑,卻沒有畏懼之心。

「三十多年前,那還是咱們先君武王在位之時,也有了這樣一次天狗食日。只不過我楚國在南方不得見,魯、衛等國皆見了,據聞洛邑最是清楚。就在那一年,周天子平王便駕崩了,而鄭公也與天子決裂。」丑嬤憂慮地說道,「今次我大楚得見,恐有不祥之事發生。」媯翟聽罷不由笑了:「嬤嬤您也太誇大其辭,這亂世之中,生老病死,暴病暴斃皆是常事。周天子昏懦無能,又在位五十餘年,駕崩最是尋常不過。」

丑嬤意味深長地笑道:「或許是老奴年紀大,膽子越發小了。」

媯翟聽丑嬤這樣自嘲,心裡反而更不平靜。丑嬤素來心思深沉,最不喜歡胡謅,能鄭重其事地說出這番話,必然不可小視。她仰頭望著天空,天空全部變暗,光芒四射的太陽變成了黑幕下的一圈白光,那白光分外刺眼,讓媯翟眼睛一陣刺痛,忍不住「哎呀」喚出聲。

丑嬤勸道:「夫人,您還是進屋吧,天狗食日不可窺,否則要傷了眼睛。」

媯翟點頭,默默走進室內。但眼睛適才被太陽灼了那一下,此際眼前完全看不分明,只有不停閃爍的時而綠時而紅的一條光斑。媯翟使勁兒睜眼,過門檻的那一瞬間腳下一絆,整個人重重跌倒在地。星辰嚇得不輕,趕緊將媯翟攙扶起來,數落丑嬤沒有將媯翟攙好。

媯翟讓星辰噤聲,只覺得心跳得奇快,幾乎無法抑制。她眼冒金星,呼吸也跟著艱難起來,不一會兒冷汗便直冒:「星辰,嬤嬤,寡人這是怎麼了,心裡慌得厲害。」媯翟撫著胸口,臉色也變得蒼白起來。

「夫人,您喝口茶壓壓驚,沒事的。」星辰捧過茶盞給媯翟。

媯翟猛灌了一大口,仍然沒有止住心悸,頭疼欲裂。窗外的天漸漸復明,媯翟覺得好受了一些,像是想起什麼似的,道:「星辰,傳孟林來!」

蒍呂臣急急趕來,見媯翟面無人色,甚是好奇,欲開口詢問被星辰暗示止住。

「孟林,你立即快馬出城,沿驛道去探大王消息,捷報已傳,此時應該在路上了。記住,不論什麼事情,都要立即返都報知寡人。」

「諾。」蒍呂臣退下。

媯翟徑自起身,不許丑嬤和星辰跟著,來到了囚禁蔡獻舞的偏院。

院中小池的涼亭下,蔡獻舞正專註撰文,小蠻輕輕替他焚香。媯翟見到此情此景,忽然心裡一痛眼中一澀,眼淚滴落下來。她吃了一驚,伸手擦拭眼瞼,見指尖沾著的清淚,有些迷惑不解。這是何故?然而沒等她想明白緣由,悲傷已經不可抑制地纏繞在她心間。

媯翟失魂落魄地扶住角門的磚牆,不斷問自己:我怎麼了?這是怎麼了?可是越問她就越傷心。她不知道是蔡獻舞與小蠻這樣和樂融融的畫面刺激了她,還是心中的擔憂刺痛了她。總之,眼淚像是決堤的洪水奔流,無法受到意念控制。媯翟已經無法承受這樣的悲傷,心口再次窒息絞痛起來。她原本想來與獻舞說說話,此時卻完全沒有了心情。她不等侍衛通報,轉身悄悄出了門,尋到一處僻靜的牆角,背著院牆蹲下身來。當年息國的亡國之痛再次浮上心間,她記不起自己多久沒有在沉湎於這種往事,似乎早已忘記了那些過去,而這個平靜的夏日,在這無人踏足的牆角,媯翟卻感到了生平最大的恐懼與悲涼,彷彿失去了什麼依靠和希望一樣。這樣莫名的恐懼讓人捉摸不透卻體驗至深,媯翟捂著嘴傷心而凄慘地哭了起來。

蔡獻舞原本在院中安寧自在,忽然心口一緊,忍不住回頭一望,對著空蕩蕩的角門出神,但是什麼也沒有。

蔡獻舞納悶問小蠻:「你有沒聽到女人的哭聲?」

小蠻仔細聽了聽,搖頭道:「小蠻沒有聽見,公子是聽錯了吧。」

蔡獻舞疑惑回頭,正欲提筆,忽而又止住,肯定道:「不,孤王一定沒聽錯,是她的聲音。」

「她是誰?」小蠻有些試探地問道。

蔡獻舞卻沒有聽進去,往角門外衝去,很快被廊檐上的守衛瞧見,紛紛跑出來將他攔住。蔡獻舞無奈,只好退回來。他眉頭緊鎖,走進屋內將瑤琴抱來架在涼亭上,奏起了《魚游》曲。原本是歡快的曲子,蔡獻舞越彈卻越悲傷,一顆清淚也跟著滾落下來。

「公子,您怎麼哭了?」小蠻詫異。

蔡獻舞沉默不言,只扶著一寸寸的琴弦,默默流淚。他為了誰悲傷,只有他自己懂。

媯翟哭了許久才能強制自己平靜下來,一步一步挪回內廷。星辰見媯翟雙眼紅得跟兔子眼一樣,不禁獃獃問道:「夫人,您,您這是去哪裡了?怎麼哭成了這樣?」

媯翟道:「星辰,你幫著看好惲兒和芷兒。丑嬤,你跟寡人去太子府見葆申師父。」

丑嬤沒有像星辰一樣驚慌,而是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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