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七章

武瞾想她可能已經記不得她的父親了。武士彟,一個唐朝的小官吏。武瞾從父親那裡繼承來的,除了生命便只有武家的姓氏。她是在貴族出身的母親的撫育下慢慢長大慢慢出落得如花似玉傾國傾城的。這便是她的本錢。但是年幼時她卻不知道。她是國色天香。她是任何男人所不能不被誘惑的那種女人。她的美貌不僅妖艷,而且莊嚴。她已經不記得兒時的情景了,那一切太遙遠,她只記得母親在父親死後倍受凌辱,直到有一天含著眼淚把她送進皇宮。那時候她只有十四歲。十四歲的天真而爛漫。後來她懂了美就是武器。而她就是利用這武器為自己最終打下了江山。從零開始。那麼狹長而又幽暗的掖庭宮,她被丟了進去。每個清晨從終南山飛來的那些烏鵲。還有懸掛在房檐上的那一串串風鈴。她依然記得那些,記得她的小木屋和掖庭宮擠來擠去的那些宮女們。她們在等待著什麼?穿著灰衣的皇宮宦官們。爭寵。只為討得皇上一人的歡心。

那時的皇上是誰?是誰坐在那把至高無上的龍椅上。是那個叱吒風雲的秦王李世民,是那個殺了自己的兄弟才得以擁有皇權的唐太宗。他是那麼威武而威嚴。而她在十四歲的時候就是為了他而走進這皇宮的。長安城長夜漫漫。她日夜等待著奉獻她如花似玉的身體。終於她得以在那個漆黑的夜晚來到了那碩大的龍床前。甘露殿的云云雨雨驚心動魄。那是什麼?其實那便是她的輝煌的開始。她裸露著她的青春,她的乳房和她撕心裂肺的喊叫。如萬箭穿心。被蹂躪的激情。那便是她的第一次。她滿臉的熱淚和滿心的傷痛。她不記得她的生命中有過多少男人,但是那個李世民她卻是忘不掉的。她欽佩他、景仰他。她也許也愛他、被他所吸引,但是她卻因他的兇殘的強暴而憤怒。那可能便是她的天性了,於是她便在那被揉搓被撞擊的疼痛中奮力地掙扎喊叫,伴隨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她儘管喊叫著掙扎著但是她卻知道她就要獲得寵愛了。還有什麼比獲得君王的寵愛更重要更寶貴更令人興奮的呢?然而她又突然地被拋棄了,被拋棄在掖庭宮那些可憐的被冷落的宮女中,捱著時日,一如今日這痛苦的暮年時分。隱忍著,這便也成了她的天性。她從不賭氣也從不自暴自棄。她堅持著,尋找著機會。而終於,還是因為她的美,她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硬是從老子冰涼的臂膀中投進了兒子的那熱烈的懷抱。那是怎樣的勇敢。那是她的孤注一擲。那一回她賭的是她自己的性命。沒有人敢像她那樣去賭。她太有膽識也太有氣魄了。以她的身體和她的美麗。她終於得以劫後餘生,得以從長安郊外的感業寺重返皇宮。接下來,她便是在女人的圈子中廝殺了。

她從一個卑微的感業寺的小尼姑直到坐穩了皇后的寶座。她為此而費盡心血,不惜葬送了那個剛剛出生的她的那麼親愛的小女兒。她在與對手的交戰中殺了王皇后、蕭淑妃,甚至殺了與自己的男人高宗李治有染的親姐姐和外甥女。在她的信條中,沒有不可以殺的女人,只要是她們危及了她的生活阻礙了她的道路。她知道皇后的桂冠來之不易,那是她把自己的心一片一片地撕碎才得以登上皇后寶座的。然後她便不再對女人圈中的爭鬥感興趣。應當說後宮早已投有爭鬥,她早已成為了那個皇帝身邊的唯一。然後,那生命的極致可能就是皇位了。皇帝與皇后的位子儘管近在咫尺,但她卻深知這是咫尺天涯。於是她便英勇地加入了男人們戰鬥的行列。那是個怎樣的戰場?她開始用她的智慧來控制她的男人和兒子們。她不信任他們,儘管她與他們血脈相通,他們本該是她最親的親人。慢慢地,她看不起他們,進而產生仇恨,以至不惜去殺了他們以換取她自身權力的穩定。那時候,她已經太喜歡江山太喜歡那萬人之上的權力了。她捨不得丟下,也不能讓任何人奪走,哪怕那個人是她的兒子,哪怕那權杖明正言順本該傳到她兒子們的手中。為此她便只能趕走他們誅殺他們。以一個母親的威嚴。她寧可在心的深處傷痛,寧可在沒有人能看見的地方流淚。而她狠心狠毒地干下的這一切,已經不僅僅是為了活下來。而是為了活得更好,更為極致,也更為輝煌。她為此而奮鬥。為了那個皇位。那裡才真正堪稱巔峰。那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然後她便得到了。全憑著她自己不懈的努力。

她一個女人,她沒有任何人可以依賴,也沒有任何現成的東西可以繼承。在這漫長的奮鬥和努力過程中,她唯一了悟的就是自信。她想要的,最終她便一定能得到。在獵獵的紅旗下,她終於擁有了她的皇位和皇權,終於擁有了她名垂千古的大周帝國。在這之後,她還需要什麼呢?不是長治久安也不是國泰民安,那麼是什麼呢?她的凄冷的後宮和她的一顆空寂落寞而又騷動不安的心。那是她很久很久之後才重新意識到的。與男人上床。而與男人上床並不是為了向男人邀寵更不是為了給他們生育後代。那麼是為了什麼呢?純粹是為了自己,自己的歡樂和自己的激情。於是,薛懷義如約而來,儘管姍姍來遲。在幽深的寢殿中,在碩大的龍床上。她幸福了嗎?歷史上不曾有過女皇,自然也就不曾有過女皇后宮生活的藍本。那麼她就是藍本,她就是楷模,她就要創立一個激情的經典。那麼多令她難忘的夜晚。很多年。很多年她寵幸於這個英武偉岸的男人。她與他將生命緊緊地聯在了一起,然後再忍心地將他殺掉。怎樣的傷痛。畢竟那些深夜的激情是值得留戀和惋惜的。但她還是毅然絕然地殺了那個她曾經很愛很愛的男人。是因為他竟敢燒毀了她全部的信念和寄託,燒毀了國庫也燒毀了他自己多少年的辛勞。天堂和明堂。那是她身外支撐她一切的天命。而毀了那些就等於是扼斷了她的脖頸,就等於是把她殺死在了與男人角逐的戰場上,就等於是宣布了她的末日。不,她當然不能因此而敗下陣來。那是她多少年來辛辛苦苦沐浴著腥風血雨才得來的果實。

於是,面對著如此膽大妄為的男人,她就不再單單是床上的那個被壓在下面的女人了。她在他的面前終於恢複了女皇的尊嚴。於是,她像對一切敢於反叛她的人一樣,殺了那個曾主宰著她身體的男人。不是因為厭倦。是因為她公私分明,是因為他所觸犯的是她的帝國。然後,又是長久的沉寂。她在沉寂中任時光荏苒歲月流逝。她一天天變得蒼老,變得暴躁不安。然後,便是那美妙絕倫的張氏兄弟走進她的寢宮。他們走來的時候她已年邁體弱,於是他們更顯得格外寶貴。那也是天意,讓她在這偌大的國度中偏與他們相遇。在透明的幃幄中他們竟然是那樣地楚楚動人。那是她從不曾見過的男性的青春和青春涌動的身體。她不知所措。她被激蕩著。她經不住那青春的誘惑,被誘惑得心驚肉跳。她不顧一切地把他們擁抱在胸前,盡其女皇所能地給予他們。她恨不能將他們吞噬。怎樣的良辰美景。她終於沒有辜負生命中所余不多的任何的時辰。她永不停歇地享用著他們。這也是天意,是上天要她在垂暮時分還與青春的身體與激情糾纏在一起。她原本是想把他們一道帶進墳墓的。她太愛他們了,不忍在沒有她的時候將他們孤零零地留在人世。他們才是她此生的至愛。而如今,連他們都早巳魂歸西天,她何苦還要在這殘酷的世間苟延殘喘地支撐著呢?

這便是她的一生嗎?

她在床榻上昏睡著,昏睡著她迷茫的一生。她的思維有時候很清醒,但有時候又很混亂。她不能總結自己,但是她卻始終在堅持著自己。她不知道她在向巔峰攀登的時候腳下踩著的是多少人的屍體,涉過的又有多少道鮮血匯成的河流,有許多還是親人的血。功過是非,她永遠也弄不明白。她躺著,活著,只是活著,支撐著生命中的最後的一口氣。

直到寒冷的冬季再度到來。直到那一天雨雪紛飛,天地晦暗。

神龍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她終於凄凄冷冷地死在了上陽宮的仙居殿。一顆璀璨的星終於隕落,隕落時閃著蒼涼的寒光。

聽說她死前曾英勇地留下遺囑:去帝號,稱則天大聖皇后,並將王皇后蕭淑妃二族及褚遂良、韓瑗等五條件赦免。這是怎樣的氣魄與風範。到底是武瞾,她終於決定只做皇后只做女人,並寬恕了她的那些多少有些無辜的敵人,將她生前認為辦得不大妥當的那些事情一一糾正過來。不知道這是否真是武瞾的遺囑,亦不知道她死前是不是真的能如此清醒有如此胸襟。也許是當朝的新帝和宰相們強加給她的。終於,武瞾的靈柩得以以皇后的身份,在她親生兒女們的護送下,體體面面地由洛陽至長安,在滿目青綠的春天的五月,由皇帝李顯親自主持舉行了那個比她的丈夫李治還要隆重輝煌的安葬儀式。

在朝中關於武瞾能否歸陵的議論紛紛中,中宗李顯力排眾議,他堅持將母親與父親合葬於乾陵。他做了一個繼位的兒子應該做的事。無論怎樣,他還是愛他的母親的,他不許外人詆毀母親。在他的心目中,母親永遠是一座高不可及的豐碑。而無論母親活著還是死去,她都將永恆地至高無上。李顯把他對母親的這種態度一直堅持到他不幸死於非命。他堅持周唐一統,堅持他登基是「受母禪」,他把自己當作是母親最合法的繼承人。他還特下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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