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六章

神龍元年元月二十六日,已成為上皇帝的在皇宮中稱雄數十年的武墊,終於被趕出了她自己的家園。在皇家禁衛軍的護送下,前女皇徙居洛陽城西南的上陽宮仙居殿內怡養天年。李顯為母親特意安排了無比浩大的送行儀式。聰明絕頂又對朝中政治有著豐富經驗的武瞾,對兒子以及臣子們對她的安排聽之任之。她畢竟還是上皇,畢竟沒有被自己的親兒子誅殺。在如此的宮廷爭鬥中,她難道還不滿意嗎?於是她任憑著後宮的宦官們把她抬上了那輛華貴的馬車。這使她有些高興,因為她乘坐的還是她自己的馬車。她的身體已十分虛弱,已不能坐起,她是躺在她的馬車裡離開皇宮的。馬車開始起步,但幾乎感受不到什麼顛簸。她躺在裡面很舒服。她想,總還是有人體恤她。然後,馬車緩緩地駛出了皇宮。她看不見,但是憑著多年來她對宮城的熟悉,她卻能感覺得到她的馬車已經走到了何處。一種莫名的傷感油然而生。她突然意識到她這是被趕出了她自己的家。離開家園的悲哀。她多想坐起來多想再看一眼這座她居住了幾十年的宮城。她知道這一次走了,此生就再也回不來了。她這樣想著,心裡便很酸澀,於是奮力地用手指摳住馬車上的窗欞。但是她就是坐不起來,只有徒勞地把她的手伸向窗外。那是怎樣的疼痛。車隊繼續向前走著,她被有節奏地晃動著。這時候,她突然感覺到好像有許多人在為她列隊送行。她依然看不到,但是她卻感覺到了。是文武百官,是她的朝臣們。能感覺得到他們的呼吸和目光。不再有朕了,那畢竟也是種悲哀,有點惋惜和無奈。

百官們怯怯的目光彷彿是請罪,他們也是萬不得已而為之。他們也不想看到今天的場面。他們甚至怨怪她,如果聖上能主動退位,情形也許會好得多。如今,老女皇被趕出皇宮,這畢竟是一幅很凄慘也很悲涼的景象。沒有人不為之動容,特別是那些曾跟隨女皇多年的文武大臣們,更是難免心生悲哀。女皇的馬車漸行漸遠,在送行的人群中,終於傳出了控制不住的壓抑而低沉的抽泣聲。這低沉的抽泣竟是從送別女皇的宰相的隊列中傳出的。那個人再也禁不住自己滿心的悲傷,終於哭了出來,他就是剛剛升任宰相的白髮蒼蒼的姚元之。站在姚宰相身邊的政變領袖張柬之即刻制止了他。「你怎麼可以這樣?為上皇送行不過是個形式,你竟如此當真?現在可不是哭泣的時候。你身為宰相,這樣會給自己惹來災禍的。」姚宰相只好擦乾眼淚,但是他卻很執著地說:「你我畢竟也在上皇身邊供職多年,在這樣的情形下,與年邁病弱的上皇告別,實在是心裡難過。幾天前為匡複李唐大業,義勇誅殺奸臣,是我為臣的忠誠;而今天與舊主告別而落淚難過,同是盡為臣之禮數。倘因此而得罪了誰而惹來災禍,那臣便只能是萬死不辭了。」果然張柬之惹來災禍的話不是隨便說說的。沒過幾日,這位年邁的曾為「神龍革命」立下汗馬功勞的姚宰相就真的被貶至安徽毫州做了小小的刺史,也隨著他的舊主人離開了神都洛陽。女皇到了如此地步竟還會有如此忠臣為她而落淚貶官,也頗使人嘆惋再三。但可惜女皇乘坐的那輛馬車早巳駛出洛陽宮城,消失在了嚴冬茫茫的濃霧中。武墊既沒有聽到姚宰相的哭聲,也永遠不會知道那位老臣為她而流落他鄉的悲慘故事了。

神龍元年元月二十七日,新帝中宗李顯率大小侍臣浩浩蕩蕩地來到城西南的上陽宮,探望昨天遷徙於此的母親武瞾。這一天,武瞾仍在昏睡中。這一天,中宗李顯封昏睡的母親為則天大聖皇帝。李顯特意在母親的封號前加上了「則天」二字,是為了特別提醒世人,十五年前,母親就是在則天門上登基稱帝的。那場面彷彿依稀就在眼前。可惜當時已被母親流放房陵的李顯沒能看到。新帝這一有著特殊意義的封號不敢當著母親宣讀。他怕這會更加刺傷了母親脆弱的神經。他只是想告白於天下,只是想向世人證明他是個孝順的兒子。他並沒有將母親掃地出門,母親永遠是母親,母親也永遠是皇帝。

這一天,李顯還走進了母親居住的仙居殿。他看見一直昏睡不醒的母親幾天來竟然又衰老虛弱了很多。她頭髮蓬亂,臉色蒼黃,眼窩和臉頰也深深地塌陷了下去。她只是孤單地躺在仙居殿的大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肯睜開眼睛。母親的這一幅景象使李顯的心裡驟然湧出了很多辛酸。這便是母親嗎?不,李顯記得母親年輕時的樣子。自李顯記事,他就一直認為母親是天下最美的女人。而今天最美的女人竟至如此,李顯禁不住熱淚盈眶。但這位李唐的皇帝終於控制住了自己,沒有讓淚水從眼眶裡流出來。他硬是咽了下去。他咬住了辛酸。他沒有忘記剛剛簽發的將宰相姚元之貶官的那道敕令。他要變得堅強起來,不落淚,就像母親那樣。母親才是為帝者不朽的楷模。昏睡多時的女皇武瞾在李顯走近她的那一剎那,竟然睜開了眼睛。她看著李顯。李顯畢竟是她的兒子。她的兒子遲早要繼承她的王位的,李顯不過是操之過急了一點。於是她的眼睛裡沒有仇恨,甚至也沒有憤怒。沒有仇恨和憤怒的眼睛就自然澄澈了許多。女皇彷彿是想通了什麼,彷彿是她已接受了這個不得已的現實。她最後竟伸出手去抓住兒子的手,並在俯下身來的李顯的耳邊說:「好好保護你的王朝和你的性命吧。」母親意味深長。彷彿這個全知全能的老女人早就看到了幾年後她這個兒子將死於非命,儘管她那時早已離開了人世。李顯在抓著母親的手聆聽著母親的教誨時,眼淚終於奪眶而出。此時已五十歲的李顯終於第一次在母親那裡感受到了一種母性的關愛與溫柔。

神龍元年二月一日,中宗李顯再度帶領文武百官赴上陽宮探望上皇武瞾。自此,中宗每十日探望一次母親,以顯示他雖身為皇帝,卻還是「百善孝為先」,並以此不斷洗刷武力篡奪王位所帶給他的那深重的罪惡感。

神龍元年二月四日,中宗李顯登上城門,親自向天下宣布正式恢複大唐國號。他在母親依然苟延殘喘著性命的時候,便英勇地實施了復辟,並且復辟得徹底而堅決。他不僅將旗幟的顏色從母親大周帝國的紅色,復辟到李唐時代的黃色,而且將古城長安恢複為國都,只把母親的神都洛陽當作陪都。李顯還徹底廢除了由母親親自創立的那非正統的「則天文字」及各類別出心裁的制度。至此,白天授元年也就是公元六百九十年九月以來持續了十五年之久的大周帝國時代終於徹底結束了。

新的紀元開始。這一年是公元七百零五年。從此,徙於上陽宮仙居殿的則天大聖皇帝便開始了她等待死亡的最後生涯。

漫漫十個月的苦難歷程。她不知她將在最後的生命中為自己划下怎樣的一道微弱的印痕。

她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慢慢地,她竟連食物也不再能順暢地吞咽下去。她瘦弱不堪,形容枯稿,已很難在床上隨意地翻身……

武瞾已能猜出,她之所以被尊為「則天大聖皇帝」,全是因為她的兒子還不想讓世人忘記十五年前她在則天門樓上登基的那景象。那畢竟是一段歷史一段輝煌。但到了今天,無論她的尊號怎樣顯赫,也無論她怎樣地仍繼續被稱作皇帝,但她已被趕出了皇宮趕出了朝廷。對於大半生都在追逐權力的武瞾來說,失去皇位畢竟是此生最令她痛苦絕望的一件事了。她晝夜躺在仙居殿的床上苦思冥想。她知道她一旦失去皇位,她便也就什麼都不是了。她不知道今後該怎樣打發她所剩不多的命若弦絲的餘生。她覺得風燭殘年、死之將至的凄涼感覺始終在困擾著她。她的心靈情感乃至周圍的景物都很抑鬱。她抬不起手臂抬不起頭頸甚至抬不起眼皮。有時候她覺得連呼吸都很困難,每時每刻都被阻礙著。總有幽靈般似曾相識的人影在她眼前晃動,無淪何時都無比嚴酷地逼迫著和擠壓著她。

武瞾捱著她最後的時日。

然而在這最後的時日,她衰弱的每況愈下的身體竟並未能摧毀她依然銳敏的思維。於是女皇才得以在她的日薄西山之際,想了很多很多,從她的生到就要來臨的死,她的愛還有她的恨,她的光榮以及她的衰敗,總之她的一生。武瞾的思緒朦朦朧朧斷斷續續,是時空倒置錯綜混亂的。但儘管如此,她的衰老的大腦卻從未停止過思想。她要想,她要想清楚她的一生。而這樣的一生不是誰企望擁有就能擁有的。

是天命,還有智慧和意志。她知道她定然是此世間獨一無二絕無僅有的女人。

武瞾想著,穿越著舊往的歲月,遙遠而費力。那彷彿並不是此時此刻行將就木的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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