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五章

但儘管黑夜掩蓋了一切,儘管殺戮在悄悄進行,但黑夜卻掩蓋不了那隱隱傳進迎仙宮的垂死的哀號。於是,正在侍候著昏昏欲睡的女皇的張氏兄弟驟然間睜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他們細心地傾聽著。那越來越近的馬蹄聲和越來越響的兵器相撞的聲音,他們聽到了。他們驟然間停下了正在做著的事情,他們的臉上是驚恐和絕望,在燭光的照耀下甚至顯得很猙獰。他們意識到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可能就是他們的末日到了。一定就是那個末日。於是他們慌了,他們想叫醒女皇。但女皇昏睡著,她什麼也不會聽到。那他們怎麼辦?於是他們開始逃跑。事到如此,他們只能自己救自己了。於是他們跳下了女皇的龍床,像丟棄廢物般地丟棄了那個耳聾眼花氣息奄奄的老女人。他們想逃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一個遠離朝廷遠離後宮的地方。但是他們毫無準備,他們在一場緊接一場對他們的彈劾中剛剛喘過氣來。女皇救了他們,他們以為他們安全了。但是他們還來不及重新調整,就又被迫殺而來的朝臣們逼上了絕路。他們驚慌失措。他們想可能只有逃離這迎仙宮,才能躲避羽林軍的追捕。殺聲鋪天蓋地,馬蹄聲近在咫尺。於是他們離開了女皇的寢殿。他們已經跑到了寢宮的門口。他們就要逃出這危險之地了,就有可能獲得安全獲得解脫了,就要永遠告別這朝不保夕危機四伏的宮廷生活了,就要擺脫那個給他們的生命和青春帶來無限屈辱和苦痛的老女人了……在黑夜的掩護下,他們就要得到那真正屬於他們自身的自由了。然而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

羽林軍的騎兵搶先一步。

他們首先佔據了迎仙宮的大門。他們依然騎在馬上。他們在馬上用刀劍逼著。他們認識二張,認識他們錦衣綉緞之內的那一副放蕩無恥的皮囊。他們用刀劍逼迫著二張,用戰馬追趕著他們。羽林軍們興奮地等待著他們撲上來反抗,然後便一劍結果了他們……

然而他們手無寸鐵,他們周身顫抖只想能抓住一棵救命的稻草。生命又一次的危在旦夕。誰是救命的稻草?他們在剎那間驟然明白了一切。那枯瘦的手臂。在短暫的面對追兵的停頓之後,他們又扭轉身以最快的速度向寢殿跑去。他們一邊跑一邊高聲喊叫著:「聖上,聖上救我……」這是他們最最絕望的喊叫,喊叫聲響徹在最後的寒夜中。「聖上,聖上救我……」那麼聲嘶力竭。他們知道,他們此刻唯有再重新回到女皇的病榻旁,他們的身體唯有同女皇的身體纏繞在一起,唯有讓女皇那柔弱的威嚴擋住那些鋒利的閃著寒光的刀劍,才或許能免去一死。唯有女皇,這世間唯有女皇。哪怕是女皇僅剩下了一口氣,哪怕是沒有等到張氏兄弟踏進寢殿的大門,沒有等到他們抓住女皇這棵救命的稻草,他們就被淹沒了。

淹沒在他們自己的鮮血中。

他們被利劍從身後刺穿。

他們帶著那長劍又向前跌爬了幾步。

「聖上——」

那是他們最後的絕望的哀叫,浸滿了鮮血。

「聖上救我——」

然而聖上卻並沒有聽見。

聖上耳聾眼花,她聽不見也看不清。

兩個年輕人背插著那長劍倒在寒夜裡冰涼的石板地上。鮮血汩汩地流著,殷紅了僵硬的土地。他們就是倒下之後,還在奮力向前爬行著,很艱辛地。那是最後的生命。他們可能還是想見到女皇。他們已沒有親人。他們的意識中最後閃現的可能唯有那個與他們相處十年的老女人了,所以他們爬著,想最後能見到她。他們背負著那長劍拖出斑斑的血跡,直到一命嗚呼之前,嘴裡還不停地囁嚅著「聖上,聖上救我」,然後命絕。

他們是此次政變中要誅殺的主要對象,於是他們的首級便被毫不吝惜地從還沒有僵硬的身體上割了下來。

政變的諸位大臣們提著鮮血淋淋的張氏兄弟首級大踏步地走進女皇寢殿。他們已無從顧忌這兩顆人頭帶給女皇年邁而脆弱的心靈會是什麼。

女皇此時昏睡在她的龍床上,並不知門外發生了什麼。她當然也沒有聽到她所寵愛的那兩個男人絕望的呼救聲。她只是昏睡著,任憑著散漫的意識向四處飄散。直到發變的大臣們擁著太子李顯來到女皇的床前。

不知道女皇是怎麼醒的。一直面朝牆壁躺著的那個弱小的女人彷彿突然被什麼驚醒。她好像感覺到了什麼,她非常緩慢地轉過了身子。她奮力睜開了朦嚨的眼睛,在昏暗而寒冷的燭光下仔細辨認著。當終於一個一個地看清了站在面前的人之後,她才真正意識到可能是發生了什麼。

然而武瞾卻又重新扭轉身朝向了牆壁。

女皇的處事不驚反而令臣子們手足無措,他們不知道該怎樣向女皇解釋剛剛發生的那一切。他們有點尷尬地站在女皇的床邊,任憑著她把瘦弱的後背和蒼蒼的白髮朝向他們。

「陛下……」

「什麼時辰了,你們怎麼還不退下。」女皇頭也沒回地說。

「陛下……」

「是叛亂嗎?既然是叛亂……」

女皇這樣說著竟身手敏捷地坐了起來。她正襟危坐,目光炯炯。她環視著,最後把目光停在了她的兒子太子李顯的臉上。女皇的生命儘管危在旦夕,但是她的目光卻一直保持了那種銳敏和鋒利,就像尖刀。李顯躲閃著,他實在太怕母親尖刀一樣的目光了。幾十年來,他一直怕著,而特別是在這樣的時候,他可能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躲起來。他甚至覺得他可能又一次大難臨頭,他和他的家人都難逃一死了。於是李顯垂著頭,把他的眼睛深深地埋起來,不敢接受女皇射過來的那逼視的目光。

「你躲閃什麼?告訴朕,是你在領導這場叛亂嗎?」

「可是,母皇……」李顯的精神終於徹底地倒塌。他實在不是母親的對手,哪怕,哪怕就在此時此刻,他本來已是贏家。

李顯撲通一聲跪在了母親的床邊。他突然淚流滿面:「兒臣有罪,兒臣……」

「是張易之張昌宗等輩發起叛亂。臣等奉太子之命,已將二張誅殺!」又是那個將李顯架上馬的右散騎侍郎李湛。他沒等怯懦的李顯說完,就搶先一步,也跪在了女皇的床邊,氣沖霄漢地說出了此次政變的結果。

「誅殺了他們?」女皇的目光陡然變得悲哀而絕望。「不。你們不能,你們要幹什麼你們……」

這時的李湛已經在女皇的面前高高舉起了那兩顆依然溫熱的人頭,張昌宗和張易之的。李湛提著他們黑色的頭髮,而被截斷的那脖頸處,此刻依然還在淋漓著熱的青春的血。

「那是什麼?」女皇驟然睜大了眼睛。儘管黑夜中的燭光黯淡,可女皇還是看清了那兩顆可憐的頭顱。那麼熟悉的,是昌宗和易之。剛剛他們還在這裡。剛剛他們還就在這床上,陪著我,為我搓揉著酸痛的脊背。那嘴唇,那麼柔軟而潮濕的。十年里多少次親吻,滋潤著蒼老。還有什麼?那身體?最最讓女皇衝動的那……

女皇不敢相信眼前的真實。她恨,但是她更悲哀。從此什麼都不會有了。他們拿走了昌宗也就是摘走了她的心。還能怎樣?女皇淚流滿面。她想,你們為什麼不事先喊醒我?真是狠毒啊!這樣來殺我,就真的殺了我了,那就是我的命。

女皇死死地盯著那兩顆早已僵死的頭顱。她凝視著他們的臉,凝視著最後留在那美麗臉龐上絕望的神情,連絕望也是那麼凄艷而美麗。那依然睜大的眼睛,在看著朕;那微微張開的嘴,還有牙齒,那麼雪白的,還有順著嘴角流下的那正在變乾的血跡……

女皇禁不住伸出枯瘦的手臂,她用那鷹爪般的手指去觸摸昌宗的臉頰。她撫摸著,她的臉上掠過了一道溫柔而慈愛的笑意。她不停地撫摸著,她甚至想去抹掉昌宗嘴角邊的血跡……

那是種怎樣殘酷的景象。

所有在場的人全都不寒而慄。

可能還有某種感動。沒有人敢阻止女皇這變態的舉動。女皇的手上已沾滿了那頭顱上的血,然而她卻依然撫摸著。那已經是最後的撫摸了,充滿了疼痛的。沒有人敢出聲。那個提著張氏兄弟首級的李湛的胳膊開始顫抖。他就要經不住女皇的撫摸了,他就要倒下了,他不知女皇還要這樣多久……

「他們礙著誰了?是為了朕?」

女皇突然間勃然大怒,她撕裂著嗓音高喊著。

沒有人回答。

女皇轉而又平靜地收回了她的憤怒。她擺了擺手,意思是拿走他們。然後,女皇才又把目光轉向了一直跪在那裡一直低垂著頭的太子。

「是你做的好事?」女皇低聲問著。

李顯沒有抬起頭,但卻能感覺到母親的目光正刺透他的身體,在他的胸腔里來回攪著。

女皇又重新躺回到床上。

她變得很平靜。

當她看到那兩顆鮮血淋漓的頭顱,便明白了一切已不可改變。

她重新朝向了牆壁。

已經有足夠的時間讓她從最初的忿怒和激動中冷靜下來。她最後才能用無比輕蔑的語氣對身後的李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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