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二章

唯有張氏兄弟一如既往地忙。女皇儘管在奔赴皇陵時假惺惺地沒帶上這兩個心肝寶貝,但一返回長安,便又立刻投進了他們的懷中。而在女皇的病榻前,二張的存在也就顯得尤其地重要而且須臾不可或缺了。無論是女皇睡著還是醒著,都是昌宗易之兩兄弟在她的身邊不厭其煩地小心侍候著。他們也真的很憂慮很擔心。畢竟他們與她攪在一起已有了五六年的光景。五六年的形影不離朝夕相處,加上五六年來從女皇處所獲取的好處,使張氏兄弟對他們的恩人自然產生了一種堅固的感情。此刻他們也自然會不厭其煩地盡心儘力地照料女皇。他們知道女皇多活一天其實也就是他們多活一天,所以他們會不顧一切地挽救著女皇脆弱的性命。他們配製藥方,煎藥熬湯,喂飯送水,無微不至。總之讓女皇在病痛的折磨中、在昏迷過後的清醒中只要一張開眼睛,就能看見他們蒼白而顯得憔悴的英俊的臉;一抬起手臂就能觸到他們光滑而細膩的肌膚。還有什麼比這樣的關愛更溫馨。這對於一個垂死的老女人來說,當然是生命中最大的安慰了。於是,垂危的老女皇更是感慨萬端,更是覺得唯有他們才是她生活中真正的依靠。

她終於已經到了不得不依靠他人的時刻。

而對於張氏兄弟來說,其實他們百般呵護的並不是這個老女人而是他們自己。在這偌大的世界上,不僅僅是女皇需要依靠他們,他們也只能是依靠著奄奄一息的女皇。這就是在他們這個位置上的男人的命運。他們早就看清了這個殘酷的現實。所以他們才更加盡心竭力地照料女皇,幫她捱著一天又一天痛苦不堪的日子。他們希望女皇能起死回生。他們也如女皇的後代們那樣,希望女皇死前能留下遺詔,確保他們未來的財產能不被剝奪,確保他們能遠離朝廷和宮幃,從此過他們自己富有安閑的生活。這就是他們的人生目標,他們明白未來的朝廷沒有他們的立足之地,他們的存在並不會危及到女皇子嗣的利益,他們也根本就不敢有篡奪扛山的念頭。

幾乎斷氣的女皇得以在奄奄一息中又重返人間。而在如此一場生命之大劫後,康復的女皇彷彿再生,顯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健康。她又是精力旺盛,興緻勃勃,有時候滿是皺摺的臉頰上還會溢出一抹淡淡的紅暈。女皇於是又開始上朝,開始關心朝政,她把她能如此康復的功勞全都記在了張氏兄弟的頭上。她說朕如果沒有二張精心調製長生不老的良藥,會有重新坐上皇椅面對你們的這一天嗎?

女皇對張氏兄弟的寵愛變得無以復加。

文武百官和李武的後代們真的空歡喜了一場。女皇依然是屬於張氏兄弟的,她並沒有像當年拋棄薛懷義那樣拋棄他們。也所以,天下很可能會成為張家兄弟的。未來深不可測。

果然有一次,在慶賀女皇康復的家族宴會中,女皇突然大發雷霆。她聲色俱厲地討伐著她的兒孫們。女皇說:「朕知道,你們其實都在盼著朕能早死。朕唯有一命嗚呼,才會是你們的江山和天下。否則,在朕病著的那些天里,你們中又有誰能像昌宗和易之那樣日夜照料和陪伴著朕呢?」

滿座啞口無言。

女皇的兒孫們甚至都不敢說,他們也是徹夜守候在女皇寢殿外的院子中的,是張氏兄弟擋駕了他們,是張氏兄弟不讓他們覲見女皇,聆聽她老人家的臨終教誨。

他們不敢說。張家兄弟已在他們心中布上了巨大的陰影。

張家兄弟把他們的親人他們的母親完全壟斷了起來。他們的母親不再屑於他們,當然也不再會相信他們的關切和愛戴。

女皇站了起來。她丟下了手中的酒杯。一種反覆無常的暴躁。女皇不再想說什麼,她扭頭就離開了宴席。她的兒孫們個個驚恐不安,甚至連懇求母親留下來的話都無人敢說。

女皇當然是回到張氏兄弟的懷抱中去了。這皇宮裡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像是互相咬合著的連環套一般,一環一環地緊密相關著,張氏兄弟的得勢,也就必然導致李氏兄弟們的惶恐與緊張。於是,李家的兄弟姊妹們湊在一起面面相覷,對母親在家宴中的不辭而別心懷餘悸。他們猜測著分析著,最後終於達成了共識,那就是當母親與張氏兄弟又經歷了這樣一場九死一生的磨難之後,她定然是要把江山留給這兩個不知道算什麼東西的無名鼠輩了。於是他們更加懼怕起這兩個母親身邊的面首。他們懼怕張氏兄弟是因為他們永遠也猜不透喜怒無常變化多端的母親究竟在想著什麼。為了保護自己,他們也必須有個對策。他們絞盡腦汁後來終於想出了一個以攻為守的計謀。其實也算不上什麼計謀,不過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於是在有一天上朝的時候,太子李顯代表李家的皇嗣向母皇呈交了一份請求聖上為張昌宗封王的奏書。在這份莫名其妙的奏書中,他們曆數幾年來張昌宗侍候於女皇身邊所立下的豐功偉績,並滿懷深情地指出當年若不是昌宗兄弟的百般請求,廬陵王李顯也就不可能返回京都復立為太子。在這一份充斥著奴顏媚骨之辭的請願書中,他們極盡誇張之能事,大談張昌宗是如何如何應得到封王的榮譽,他如蒙加封又將是如何如何地受之無愧。他們的肉麻和搖尾乞憐,讓哪怕只有些微的正義感的朝臣們都感到噁心和痛心。

而女皇當然不在乎他們的吹捧是否過份,只要對她的心肝寶貝有好處,她都不會反感。女皇在接到這份請願書後百感交集,立刻把它拿給了昌宗,意思是想告訴他,你看,朕的兒女們對你是怎樣的好。女皇所希望的是,她百年之後所有的後代依然能如今天般友好地相處下去。這當然是老年的則天大帝的一廂情願,那時候,她已忘記了宮廷殺戮的本質。她已老眼昏花。

但無論女皇怎樣地老眼昏花,朝廷上的規矩還是記得清的。她知道,歷朝歷代除了天子的皇親國戚,朝臣中必得是對國家的興衰存亡有著非凡貢獻者,方可獲得封王的殊榮。而一個年僅二十又終日侍候於寢宮的年輕人,何以配受這封王的榮譽呢?如果昌宗真被封王,其結果只能是令世人嘲笑,留千古罵名。

但女皇到底經不住兒女們的再三奏請。也許,是她自己也想趁此機會,好好地獎勵一回那個日夜在床上枕邊陪伴著她的張昌宗。於是,女皇終於沉不住氣了,終於忘了朝堂的規矩,終於私慾戰勝了一切。她很快接受了兒女們的請願,鄭重其事地簽發詔令,在一個輝煌的朝廷儀式中,封張昌宗為鄴國公。這個名份雖不及親王或是郡王,但對於任何臣子來說,這幾乎已經是最高的榮譽了。

就是封一個鄴國公,也當即引出了朝廷中的一陣大嘩。文武百官們私下裡議論紛紛,覺得這對於朝堂來說真是奇恥大辱。一個女皇床上的寵物,竟能享有被封為國公的殊榮,這不是對朝廷的污辱又是什麼。他們認為提議封張昌宗為王的李家皇嗣簡直是瘋了,就是再畏懼張昌宗也不至於連王室的規矩都不要了吧。而文武百宮中另有莫測高深者反而嘆服太子李顯、相王李旦以及太平公主三人聯名請願這一舉動。他們看出了這是皇嗣們在擠壓二張逼迫二張。如此的封王只能是更加劇了朝臣們對張氏兄弟的仇恨。而仇恨的情緒越是鬱積,張氏兄弟的末日就越是能早日到來。

女皇在長安的兩年中還做了另外兩件舉世矚目的事。一件是女皇終於因偏聽偏信了張氏兄弟的誣告而把朝中正直的宰相魏元忠趕走,致使因失去狄仁傑而變得空曠的朝堂更為空曠。沒有了頂樑柱。連女皇自己也無比悲傷,這也是她後來為什麼又匆匆離開長安的根本原因。她總是為她自己鑄成的錯誤及惡果逃亡著。

女皇所做的另一件事情,就是由她首創,在全國設立了武科舉制度。這是為了對付武瞾臨朝晚期的那些頻仍的戰患。女皇為戰患所擾,似乎所有邊界都有戰事。所以女皇希望她的帝國應當有一支威武的軍隊,而這鐵血雄師應當能將一切侵犯她大周帝國的夷敵們統統趕出邊境。

就為了能有這樣的一支強大的軍隊,在長安二年早春的料峭嚴寒里,女皇竟然在冰天雪地之中親臨門樓,頂著颯颯寒風親自觀看了在禁苑中舉行的歷史上第一次武科舉比試。女皇的親自督戰,使所有前來應舉的各路高手更加躍躍欲試。無論是騎射者,還是角斗者,都使出了渾身解數,決心在女皇面前一展雄姿。他們竟然在凜冽的寒風中也坦胸露臂,脫得周身只圍了一條短褲,腳上只蹬了一雙馬靴。他們由各地一路過關斬將衝殺到京城來,做夢也沒想到年邁的女皇竟會親自前來殿試。

當女皇在城門樓出現時,英勇的斗土們一齊歡騰雀躍。他們看不清女皇的臉,但女皇的姿態卻牢牢印在了他們心中。應舉者的興奮自然也帶來了女皇的興奮。她是被那一具具標悍的身軀鼓舞了。在大周帝國獵獵的紅旗映照下,她睜大著布滿了皺紋的眼瞼。她不斷地向門樓的欄杆前移動著,向禁苑內觀望著。她不斷抬起手臂揮舞著。她的臉也由於興奮和冷風的吹拂而變得紅潤了起來。

武科舉的應試者們一個個威風凜凜。他們或躍馬揚鞭,或徒手角斗。比賽一開始,禁苑內便頓時殺聲震天,煙塵四起,奔騰的戰馬,喘息著的男人。熱氣騰騰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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