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一章

面對如此的一篇檄文,武瞾本該勃然大怒,把這個去勢的男人押上刑台,當眾腰斬。皇室的幾個孩子,還是女皇的親人,區區幾句議論,便被賜死家中,魂飄邙山,何況蘇安恆這樣一番居心叵測的諫盲。

是要朕從諫如流?還是要朕取下他的首級以示天下?

女皇讀著那奏摺,一遍又一遍。終於,令身邊朝臣百思不得其解,女皇不僅不怒,反而親自召見了蘇安恆。她以蒼老而沙啞的聲音,盛讚蘇安恆的勇敢和直言,盛讚他對朝廷的忠心,甚至還特意賞賜了他很多的食物。女皇這一舉動,不僅令滿朝大臣納悶,也令蘇安恆本人瞠目。

這使人想到了駱賓王的那篇流芳千古的《討武瞾檄》。儘管文中充斥著對武瞾的詆毀和謾罵,但是武瞾也是慢慢讀來,不惱不怒,且話語中流露出對這千古絕唱的真誠欣賞。武瞾是把蘇安恆當作了駱賓王。駱賓王最終流落於鄉野,令武瞾嘆息不已,而蘇安恆就在眼前就在後宮,她怎麼能無視他的才華而將他當即處決呢?

武瞾連幾個黃口小兒的幾句議論都容不得,她又怎麼能容得下一個如此批判她的宦官。

然而,武瞾就是容忍了蘇安恆。

蘇安恆就是那個朝臣們期待著的跳出來的勇敢的人。然而女王並沒有處置他,當然她也沒有從諫如流,擇是而用,沒有把皇位禪讓於東宮,更沒有將皇權與江山歸還李家。此事不了了之,蘇安恆安然無恙。

她當然是老了。

又是一月有餘。在真正秋高氣爽的十月,女皇突然下令,她不想繼續留在神都洛陽了,她要即刻前往八百里以外的那箇舊都長安。

這一條詔令又一次讓滿朝文武百思不得其解,他們不知道這個年邁的女人又想幹什麼。他們誰也猜不透女皇的真正意思,但是卻都及時準備好了行裝,跟隨著女皇突然間地浩浩蕩蕩奔赴長安。

其實長安原本是武瞾最不願呆的地方。一方面,這裡是李唐王朝建都的地方,浩大而陰冷的太極宮中,到處是李唐王室彼此殘殺留下的斑魔血跡;一方面,武瞾在此曾經歷了一生中最最不幸的時代。她先是莫名其妙地被太宗李世民拋棄,困在陰暗的掖庭宮內凄凄慘慘,而後又被削髮為尼趕進了長安郊外的感業寺,過著無聊而無望的痛苦生活。而使武瞾最終不得不離開長安的真正原因,是經由她的口諭被杖殺而死的王皇后蕭淑妃的孤魂,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總是在她的身邊飄來飄去,攪得她心神不定心力交瘁幾近崩潰。她怕極了。她不得不走。那是她第一次殺人。她還不適應殺人之後被罪惡感日夜糾纏著的那種恐懼,所以她逃走了,逃到了有著更多一點陽光照耀的洛陽。她喜歡這座中原大地上的古城,喜歡隋煬帝在此揮霍的那一群群輝煌無比的殿宇,也喜歡那座有著紅牆綠樹和悠遠鐘聲的白馬寺,所以她建都於此。她長久地在洛河岸邊這片富庶的土地上住了下來,在此經歷喪夫喪子的悲衰和登基稱帝的榮耀,成為古往今來的第一女人。

然而,她怎麼會突然又想要回到她並不喜歡而且給她留下了無數痛苦記憶的長安呢?

有人說,是因為李重潤和永泰公主的冤魂如王皇后蕭淑妃的冤魂一樣,也開始夜夜從荒涼凄冷的邙山上飄浮下來糾纏在她蒼老的夢魘中。多麼可怕。這至少說明她對於那幾個孩子的死並不是無動於衷,而是受了震動和刺激的。不管她是怎樣疼愛枕邊的張氏兄弟,但畢竟重潤、永泰是她的親孫子,武延基是她的親侄孫。他們的身上都流著她的血,她就是憑靠他們才得以將她的生命世世代代延續下去。而他們的死去,在某種意義上,難道不是她的生命也在死去嗎?儘管,這幾個孩子並不是她親自敕令賜死的,她把這權力和罪惡都移交給了她那個只會苟且偷生的兒子,是他鑄成了這後悔莫及永不可挽回的大錯,是他親手殺了自己的孩子,但武瞾卻覺得倒是她在抵她兒子的罪孽,是她在成為著那個千夫所指的罪人,因而重潤、永泰不散的陰魂從邙山上飄下來也是來糾纏她的。為什麼?為什麼總是她?不,她想過了,如果此事由她親自處理,她當然要狠狠地教訓他們,但她卻不一定會要他們死。她已經不想再聽到再看到有什麼人死了。死太可怕,她經歷的已經夠多了。她只是想要李顯給他的孩子們一點顏色,她只是想要他們知道他們的祖母不是什麼別人而是至尊至上的女皇,而至尊至上的女皇是不可以隨便議論的。然而他們卻死了。也許錯就錯在她不該把他們連同他們的錯誤交給他們的父親。多麼可怕,是他們的父親,是那個李顯。李顯竟親手殺了他們殺了他自己的親骨肉。不,那不是她的意思。她沒有讓李顯去殺他們。沒有。她是愛他們的。他們也是她的親人她的骨肉,他們也是她的,她不想要他們死……

她想掙脫掉什麼,她一生都在這樣掙脫著,日日夜夜,是那些不散的陰魂,還是她手上心上的那些罪惡的血?總有人在死去。死人之後便是渴望掙脫。但掙脫不掉更深的恐懼更深的悲哀,就像是掉進一個惡性的輪迴中。

然後便到了這一次。

孩子們的死沒有她的責任。是李顯,她的兒子,他們的父親。然而,孩子們被賜死的那一天是在李顯痛下決斷的一月以後。整整的一個月漫長的三十天,難道三十個白天夜晚三十個太陽和星辰的交替,她都不能有一絲的悔過一絲的歉疚一絲的同情,她都不能改變那殺掉他們的殘酷決定嗎?

那是他們無緣再生存下去?不,迫索所有的根由,都源於她的殘暴的生性和本質。

追悔毫無意義。罪惡是永恆的。推諉也無濟於事。

那麼,再去尋找罪惡的動因。是因為變態的淫慾?不,她說只是因為她越來越老越來越孤獨。她怕沒有人親近她。她每個時辰都這樣怕著。她覺得身後是一個巨大的黑洞,每時每刻都在準備著把她吸走。她怕那個黑洞,所以她才拚命抓緊著張氏兄弟年輕的身體。她怕有一天她連他們也失去,那她便真要被那黑洞吞沒了。那才是真正可怕的。於是她只能乞求於那兩個年輕人,乞求他們對她的忠心。為此她不惜付出一切,不惜付出任何青春的生命去交換他們的忠心,他們的笑臉,以及他們的身體。

所以,她才會對那些不懂事的孩子們發了那麼大的火兒。他們本可以不死,本可以不說那些沒用的廢話,本可以不觸怒她,也本可以不得罪那兩個她的心肝寶貝。然而他們卻說了,而且還被人聽到了。她又有什麼辦法呢?於是他們死了,是他們自投羅網。她沒有權力拯救他們,他們應該為自己的胡言亂語付出代價,他們只能成為她懲一儆百的可憐的犧牲晶。但也許她也知道他們是無辜的,她也有點心虛有點氣短,因為他們觸到了她最怕觸到最諱莫如深的痛處。他們死了,死去的生命永不復生。他們被埋在了那高高的邙山上,與世世代代豪門死鬼們的荒涼的墳冢相伴,一層又一層的無望,荒草萋萋,有很高的、清徹的風。然而靈魂不死,因為冤屈而悲怨。每到夜晚,那些年輕的靈魂總會小心翼翼地爬出墳墓,尋求真理。他們從邙山上飄呵飄呵,一直飄到祖母的後宮。沒有禁忌。人世間的一切圍牆都阻擋不住靈魂。靈魂隨心所欲。靈魂尤處不在,無往不勝。於是他們飄進了寢宮飄進了祖母溫情淫藹的幃幄,飄進了她的心靈她的身體,飄進了她殘忍的意識中,向她討還血債。

她從此睡不安穩。

她總是被惡夢驚醒被陰魂糾纏著。

她可能就是因此而寬恕那個膽大妄為竟敢逼她退位的蘇安恆。蘇安恆是個什麼東西。他不過是一個後宮的烏鴉,一個去了勢的偽男人。他何德何能,竟敢對皇帝說三道四。那奏文的咄咄逼人誓把皇帝拉下馬的氣焰難道不比那幾個孩子私下裡的幾句議論更厲害更狠毒嗎?然而,女皇竟聽之任之,甚而獎勵他布匹糧食。蘇安恆不知道,其實是那幾縷冤魂鍥而不捨地糾纏拯救了他。女皇之所以寬容,是因為她不想再被更多的陰魂逼迫了。

這可能就是她為什麼要急急逃離洛陽,要匆匆擺脫邙山,就像她當年要逃離有著王皇后蕭妃陰魂不散的長安後宮一樣。她飛快地逃著,如亡命之徒。她寧可回到她本不喜歡的那陰冷的太極宮,只要是,她能遠離那些不安分的年輕的靈魂。

漫漫八百里行程,從洛陽到長安。這無論對誰都是一段艱辛的旅程,何況對那個年邁的女皇。而女皇是固執的,誰也不可能改變她逃離的意志。

女皇浩浩蕩蕩的車隊走了漫漫二十天,才終於來到她已久違多年的長安城。長安古城依舊。石板鋪就的長安古道依舊。那車轍的深深淺淺的印痕依舊。恍若重返當年。當年女皇就是踩著這漫漫長安道走進李唐後宮的,當年她只有十四歲。她是那麼天真可愛不諳世事,她只是有一顆不甘寂寞的心罷了,她不甘平庸,也不甘失敗。然後她的那顆心就變成了野心,直到有一天,她終於得到了她所想要的一切。

女皇回到長安後,居於高宗李治時代建造的一座浩大的殿宇含元宮。此宮原為大明宮,武后時代,她又將此宮改名為蓬萊宮。再後來,她不再信賴仙界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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