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章

於是,李重潤、李仙蕙、武延基的議論被添油加醋濃墨重彩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呈現於女皇的面前。如同剜去了女皇心上的一塊肉,鮮血淋淋的疼痛立刻包攏了夏夜中那個蒼老衰弱的女人。暗夜無涯。張易之在那哀婉的濕淋淋的哭泣中想要告訴女皇的是,他是因為對女皇的百般忠誠才遭到那些飛揚跋扈的宗室子嗣們如此惡毒的攻擊和傷害的。

女皇把張易之更緊地抱在胸前。她覺出了那個男人的熱淚正透過她的衣服濕潤著她的肌膚。一種似曾相識的情景。她突然想到了那個滿臉是血滿身是傷的薛懷義當年也就是這樣委屈地躺在她的懷中……

為什麼?為什麼總是不允許我有男人?為什麼總是欺侮我的男人?

不!那樣的時代結束了。怎麼能讓易之和昌宗也受到如此傷害呢?那她的生命和生活里還有誰呢?誰肯在這清冷的寢殿中日夜陪伴和侍候著她這個老女人呢?而這個老女人又是誰呢?難道她不是這大周帝國萬人之上的女皇帝嗎?

既然她坐在了那高高的皇椅上。

那麼她的私事她的宮幃風流就該是一個禁區,是任何的他人摸不得碰不得的。她不能容忍任何人誹謗她與她的寶貝二張,那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黃口小兒怎麼就敢於如此放肆呢?

她原本就怕被別人私下裡說三道四。儘管她是女皇,儘管她活在此世間想怎樣就怎樣,想愛誰就愛誰,想和誰上床就和誰上床,但是,畢竟這就是女皇一觸即發的痛處……

這是個痛處。

女皇果然一觸即發。她蹦了起來,她丟下了那個依然哭泣不已的張易之。女皇臉色鐵青,在漫漫的暗夜中,以她年邁蒼勁的步履在寢殿里走來走去。熱風吹進來,她周身浸著濕汗。她覺得疲憊不堪。她知道無論對什麼,無論是在床上,還是在朝堂,她都已到了力不從心的時代。美人遲暮。但是不。她不單單是美人,她手裡還握著權杖。她不僅想愛誰就愛誰,而且想殺誰就能殺了誰。

她惱羞成怒。

她仇恨滿腔。

一個年近八十的任情任性的老女人真的憤怒起來……

武瞾真的很恨。但是她恨的方式卻是引而不發。其實她心裡早就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幾個狂妄之徒。她要叫他們知道天有多高,水有多深;而生存在她的大周帝國中該怎樣才能保住性命。她不管他們是誰,不管他們是不是她的親人,是不是她的孫兒孫女,是不是她無比疼愛的那早巳逝去的武承嗣的長子。她不管他們是誰,只要是傷害了她。她是至高無上的,不可妄加評論更不可以惡意攻擊。她要讓天下從此知道這樣的一個道理。一條鐵訓。於是女皇在心中盟下血誓。在這個可怕的不眠的夏夜之後,一清早她就把兒子李顯召進了寢宮。

李顯依然戰戰兢兢。他等在那裡不知道究竟為了什麼母親要這麼早就召見他。因為太早,他於是恐懼,他本能地覺出必然有災難將要來臨。

武瞾從寢殿的影壁後面走出來。她走得很緩慢。她的頭彷彿在抖。她的臉色十分難看,憔悴而焦灼,眼圈是濃郁的黑色。她坐在椅子上,放在扶手上的那雙枯瘦的手也在抖。她的蒼蒼白髮,稀少而蓬鬆,在早晨的光中顯得很輕很飄逸。她看著太子李顯。她的目光如刀鋒。她很冷漠很平靜地對她的兒子描述了重潤以及永泰公主夫婦的罪行。她在描述著那一切的時候,那美奐美輪的張氏兄弟就站在她的身旁,彷彿滿腹委屈。

「他們是為了朕。」武瞾抬眼看看張氏兄弟。

「他們為什麼因為朕要蒙受如此羞辱如此傷害呢?」

「那麼朕又是誰呢?」

李顯垂著頭站在那裡聽著母親的呵斥。是的,「朕」又是誰呢?李顯無言以對。他早已渾身大汗彷彿水裡浸過一般。他的長袍濕透了,驚恐的汗水順著他的頭髮一滴一滴地流下來。為什麼是我的兒女?他們為什麼要這樣?他們遇到災禍了,他們已在劫難逃。不,為什麼?李顯被嚇壞了。他覺得他就要倒下了。他已不能再支撐自己。他跪了下來,跪在了他滿地的汗水中。還有眼淚。他神情恍惚,他知道他就要保不住他的孩子了。自從他返回洛陽,並被立為太子,住進與母親只一牆之隔的東宮,但卻依然心有餘悸,沒過上一天的太平日子。他如驚弓之鳥般惶惶不可終日。他格外地小心從事,生怕哪一天不知道為了哪句話,引來比上一次流放還要可怕的滅頂之災。

然而,最終還是難逃厄運。而這一天終於到來了。當李顯在母親和耀武揚威的張氏兄弟面前聽完了母親的指控,他馬上便意識到他的家庭又要大難臨頭了。十四年了,母親為什麼直到今天才來殺他們。大汗過後便是徹骨的寒冷。李顯周身顫抖著,彷彿母親手中那把多少年來一直懸在他頭頂上的長劍,此刻已經橫在了他的脖子上。那麼冰涼的,冒著閃閃的寒光。現在,他想要殺要剮,都由著那柄劍了,只是,他一直費心保護的家,他的天真可愛的兒女們……

「他們不是你的兒女嗎?」

女皇的聲音彷彿從非常遙遠的地方傳來,敲擊在李顯的耳廓上。

「是的,母皇,他們是我的兒女他們罪該萬死他們不該……」

「行了。你也不必在朕的面前這樣詛咒他們了。子不孝,你當然知道是誰之過……」

「是的母皇,是兒臣之過是……」

「朕也不想再說什麼了。朕一夜未睡,朕累了。既然他們是你的兒女,既然這是你的家事,那麼,朕就只有請你來處置了。」

「可是母皇……」

「你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嗎?朕只想告訴你,這事非同小可。你可以退下去了。」

這便是女皇的引而不發的威嚴。這也是她一貫的伎倆。她終於把這可怕的千古罪人,讓兒子李顯去當。她想看看她的兒子對她是不是忠誠,看看他是怎樣大義滅親,名垂青史的。

而大義滅親倘是為了某種崇高的理想……

不。李顯沒有理想。在母親陰影的籠罩下,他怎麼能有理想呢?他也同他的那個既做過皇帝也做過太子的弟弟相王李旦一樣,生命中只剩下了一個十分可憐的願望,那就是活著。活著就是人生的最高目標了。然而,從今天起,他竟連這樣的目標也無法達到了,他還追求什麼?

李顯在炎熱的太陽中、在極度的恐懼絕望中回到了他的太子宮。他把自己關在書房中,什麼話也不說,什麼人也不見。從清晨,到深夜。當第二天清晨,李顯推開門從書房走出的時候,他已形容枯槁,彷彿大病一場,滿頭黑髮在一夜之間驟然白了一片。

沒有人知道家中發生了什麼。

當家人在第二天看見李顯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他們的一家之長。太子妃韋氏走過去,她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她被李顯冷酷地推開了。李顯用更加冷酷的聲音發號施令,要全家人一個不落地立即彙集到東宮來。

李顯終於獨立做出廠最後的決斷。

一個父親的決斷。

李顯神色威嚴而又冷酷麻木地坐在大殿的中央。他等待著。他瞪大眼睛看著他的兒女們一個一個地走進來。

太子殿的深處已傳出衷婉的幽咽。那是不祥的雲飄浮著。

孩子們走進來。

那麼風度翩翩的皇太子孫李重潤。他恭恭敬敬地向父親請安。他愛父親,也愛他們的家。然後是武延基攜著已行動不便的永泰公主。仙蕙,他從小最最疼愛的女兒。她就要臨產了。她的臉色那麼蒼白,卻依然是那麼傾城傾國的美麗……「不,上天為什麼要這樣懲罰我。不,他們是我的孩子,我愛他們。」李顯不禁扭轉頭熱淚滿面。他不忍再看他們。他們是那麼天真無邪。他們是那麼年輕美麗。他們對將要發生的事情什麼也不知道。他們沒有準備。他們不知道等待著他們的是什麼,他們更不知道父親對他們要做的是什麼。「不!為什麼?」李顯在心裡詛咒著母親,「你為什麼要讓我殺了我的孩子,為什麼要讓我當兇手?罪過呀,你為什麼不先殺了我?」

李顯閉上眼睛,任憑他的眼淚順著他的臉頰流下來。然後,李顯用顫抖的手舉起了他用了整整一個夜晚親手擬定的那一份太子的判決。到了此刻,他只剩下照本宜科的氣力了。

大殿里死一樣寂靜。

連小孩子也不哭不鬧。

不祥的雲騰繞著,看不見的籠罩。

李顯讀著,一個字一個字地,麻木而緩慢。終有了一個結果,那就是賜死。重潤,仙蕙,還有武延基,一個不留地。「連那個腹中未出生的嬰兒嗎?」「是的。」李顯說,「一個不留!」

無論是對誰。

如此殘酷。你還是父親嗎?不,你枉為人父,你是個唯唯諾諾的劊子手。李顯聽到了心中的斥責。

大殿中的嗚咽驟然間明亮了起來,歇斯底里地。

永泰公主癱倒了下去,她蒼白的臉上滲出了大顆的汗珠。

韋妃沖了上去,她抓住了李顯的長袍,她撕扯著,她捶打著他並不堅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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