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九章

女皇偏聽偏信以個人好惡所處置的另一個人是後來的宰相魏元忠。而魏元忠這位剛直不阿的老臣所得罪的不再是武氏的子嗣們,而是在女皇的慫恿下開始囂張至極的張氏兄弟。魏元忠矛頭所向雖是對準張氏兄弟,但無異直捅女皇的心窩。他先是對二張已官拜洛陽令的弟弟張昌儀收取賄賂辱沒朝官名聲的種種劣跡十分不滿,並公開在朝廷中進行彈劾;而後又反對女皇依照張昌宗的請求提拔他們另一位兄弟張昌期為雍州長史,終使張昌期升遷的美夢化為泡影。如此,女皇身邊頗受寵幸的張家兄弟對老臣魏元忠的仇恨便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他們不僅對魏元忠給張家兄弟的處處設障而義憤填膺,而且還看出在未來沒有了女皇庇護的日子裡,有魏元忠就不會有他們張氏兄弟的活路。於是他們無形中與魏元忠形成了一種你死我活的角逐。張家兄弟的身後,是一言九鼎的女皇;而魏元忠的身後,是對張家兄弟的有恃無恐越來越不滿的百官。年邁的女皇儘管昏聵,但她尚能看清這樣的局面。所以,無論張氏兄弟怎樣在枕邊吹著魏元忠的壞話,她卻遲遲沒有對這個廉正清明的宰相有任何舉動。在她的心目中,這個魏元忠的地位,不是幾句壞話就動搖得了的。女皇的遲疑,無疑更加劇了張氏兄弟對這個老臣的仇恨。為了堅決幹掉他,張家兄弟們終於聯合起來,以聳人聽聞的謀反的罪名誣告魏元忠。當然謀反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儘管朝廷上下沒有人會相信,但魏元忠還是立刻被控制了起來。那是因為女皇。女皇的地位使她天然地對任何人都存有戒心和疑心。只要有人告發謀反,她總會毫不猶豫地相信。因為她覺得從本質上說,所有的人都想推翻她。不過,這一次她破天荒地給了魏元忠一次機會,她敕許魏元忠在朝廷上,在她和太子及眾朝臣的面前,與告發他的張昌宗當面對質。於是,魏元忠被帶了上來。他目光炯炯,咄咄逼人。他的如虹的氣勢使原本就做賊心虛的張昌宗當即就矮了三分。這一點女皇也看在了眼裡。她當然不忍看張昌宗的膽戰心驚狼狽不堪。於是她以更加如虹的氣勢壓倒著魏元忠。她沉默。她威嚴地環視著。她讓大廳內的空氣驟然變得緊張冷酷起來。然後她說:「朕聽說有奉宸府的張說看到魏宰相確乎企圖謀反了?」女皇的一番威嚴原本是為了激發張說揭發魏元忠,想不到魏元忠更加大義凜然地疾呼,「那是張說與張昌宗勾結,企圖謀害大臣。」沒有人知道幕後的事情。而此時被當作證人的張說果然挺身站了出來。他慷慨陳辭,將張昌宗如何逼迫他做偽證的前前後後當眾和盤托出,並無限英勇地指出,皇帝身邊的張氏兄弟,是最最不配為朝臣的小人。張說冒著性命之險說出的這些話引得全場嘩然。張昌宗面色蒼白,幾乎癱倒在老女皇的腳下,而老女皇的臉也驟然陰沉了下來。她怒目而視張說。她想不到這個奉宸府的文人竟敢突然反水,為了做人的氣節反告她的昌宗羅織罪名陷害無辜。緊接著,正直的朱敬則、蘇安恆等緊步張說後塵大膽彈劾張氏兄弟,並批評女皇被奸佞所左右。太放肆或者說是太膽大妄為了。女皇突然站了起來。她一言不發,拉起她的張昌宗便離開了大殿。顯然女皇被冒犯了。張說被當即逮捕下獄。沒有正義和真理。儘管水落石出,老臣魏元忠並沒有謀反的企圖,本該官復原職,然而此刻惱羞成怒的女皇更加在乎的已不是什麼朝廷,更不是什麼清白和公正,而是她已須臾不能離開的張氏兄弟。她甚至覺得,一旦失去了張氏兄弟,也就等於是失去了她自己,失去了她的生命。而跟她的生命相比較,一個無辜的魏元忠又算得什麼。女皇思前想後。於是,清白無辜的老臣魏元忠還是被貶至嶺南的瘴濕之地,讓六十八歲的高齡去承受那遙遠的懲罰,作為女皇平息張氏兄弟心中仇恨的一份安慰和撫摸。魏元忠在深秋時節離開長安。那時的長安街頭已是一片蕭索,滿目凄涼。石板路上鋪滿了凋零的枯葉。魏元忠被獲准在上路之前來覲見皇上。他依然大義凜然,一副視死如歸的氣勢。「卿還有什麼要對聯說的嗎?」魏元忠緩緩地抬起頭。他看著女皇,看著侍奉於女皇兩側的那兩個得意非凡的傢伙。最後,他只無限感慨地說:「此二小人,日後必惹事端。」魏元忠在女皇面前說出了如此擲地有聲的錚錚諫言後離開長安。這樣的話對武瞾來說是不能不有著震懾力的。魏元忠雖敗猶榮。他一離開政務殿,本來就很彆扭的武瞾彷彿覺得這大殿驟然塌落了一半。畢竟,魏元忠是支撐她朝堂的一根頂樑柱子,她本不想失去他。可能是格外敏感的張氏兄弟看出了女皇的這一番心思。此時的魏元忠還沒有走遠,他們很怕女皇會突然改變了主意,收回聖旨,於是,他們即刻跪在女皇的腳下,你一句我一句地繼續攻擊魏元忠。而這一次,唯一的這一次女皇掙脫了這兩位美少年的糾纏。她站了起來,她目光遲緩,神情哀傷。她獨自望著空空蕩蕩的政務大殿,無限感傷凄婉地獨自說,「魏元忠已經走了。」

無論是趕走吉頊,還是罷黜魏元忠,都是女皇親自做主親自裁決的。這些她曾經無比信任的大臣離開朝廷,她心中不免難受,但更多地是剛愎自用的情緒摻雜其間。而唯有她最最信賴的老臣狄仁傑的謝世,才使她真正地痛不欲生,傷心絕望,甚至因此而失去了她對自己大周帝國的信念。她知道她從此將再也不會得到狄仁傑這樣的名相賢臣了。狄仁傑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是上天賜與她的。儘管狄仁傑因年老多病曾反覆提交辭呈,但她從未答應過,她的朝廷離不開他,只要他在,哪怕是他不說一句話。於是狄仁傑終日拖著蒼老而衰弱的身軀每日上朝打理朝政。他不僅要承擔朝中繁冗的事務,還要負責教誨未來將要繼承王業的太子。為此女皇不要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向她行屈身禮。她甚至每每見到他那勉力為之力不從心的樣子心裡都會很難過。但是他堅持著,堅持著。他們彷彿是相互的影於。女皇要她的帝國,她就不能失去狄仁傑。但歲月無情,終於有一天,那個鞠躬盡瘁的狄仁傑與世長辭。女皇第一次難過得老淚縱橫。她還不曾為任何人的死哪怕是她的親人她的高宗李治這樣絕望地哭過。是真正絕望的一種感覺。彷彿是她的帝國死了,彷彿是風燭殘年的她自己也死了。她下令廢朝三日,以哀悼國相。三日里她一心哀傷。一種兔死狐悲的無望。她甚至詛咒上天,何以讓朕痛失棟樑。她滿目蒼涼。她絕望地嘆息著:「嗚呼,朝堂空矣!」

天命似不再光顧武瞾。

一種大勢已去的悲涼。

接二連三地,武瞾不停地失去著能輔佐她朝政的賢臣們。她身不由己,她不知道上天為什麼要借她的手去殺掉他們或是趕走他們。眾叛親離。她變成孤家寡人。是為了什麼?難道僅僅就為了這兩個她所鍾愛的尤物一般的男人嗎?不,那是上天的安排是命里的註定。上天便是在她最最無助,最最孤立無援的時候來掠奪她,浩劫她。否則她無法解釋她此時此刻所遭遇的這一切。朝堂已經空了,帝國將隨時傾覆,那麼,她的身邊還有什麼呢?被掠奪走的又將是誰呢?聖歷三年,女皇不知是為了什麼,突然決定為太子李顯的兒子們封王。

當年十八歲的皇太子孫李重潤,被他可親可敬也很可怕的祖母皇帝封為邵王。重潤是太子妃韋後所生,又是李顯的長子,因之便也隨父親的沉浮而顛沛流離,歷盡了人生的磨難與滄桑。而在李顯稱帝的幾十天中,他也曾堂而皇之地住進過皇太子的東宮。然而沒有多久,便又隨被放逐的父親流放到房陵做了一如此坎坷經歷的重潤的心,該是飽經世事之後的成熟了。十八歲的重潤有著非常清秀俊美的儀容,且生性善良耿直,以孝愛著稱。如此一位青年,該是他的祖母倍加寵愛的,然而就在他被他的祖母封為邵王不到兩年之後的一個深秋,他竟又被同一個祖母逼上了絕路。

此時,宰相狄仁傑已撒手朝堂,大臣中似乎已再沒有了女皇可以信任的人。於是,女皇愈加肆無忌禪地寵愛起張氏兄弟來。可能是怕他們也將會被誰從她的身邊掠走。從此,張氏兄弟的全盛時期便也輝煌地到來了。他們不僅姊妹兄弟皆加官晉爵,而且還大有干預朝政的態勢。於是平不要說早巳受到冷落的武氏一族,就是已被正式確立為太子的李顯的處境也受到威脅,彷彿處在風雨飄搖之中。不單單是李、武兩姓的後代們,就是滿朝的文武百官也對未來的局勢疑慮重重。他們誰也弄不清,女皇究竟會怎樣安排她的後事,更不知女皇會不會一時心血來潮乾脆就把皇儲的位子也給了離她最近的權傾一時的張家兄弟。

於是人心惶惶。

特別是武三思這等人雖依然以奴顏婢膝之相繼續討好追隨張氏兄弟,為他們效盡犬馬之勞,但對女皇如此偏愛張氏一族心中還是頗不舒服的,因此漸漸地將立場也移近了李氏家族。原本皇室中相互傾軋的李姓和武姓,如今又莫名其妙地冒出了一個張姓,於是原有的李姓和武姓就自然地親和了起來。實在武三思是一個歷史上少有的貨真價實的阿諛之徒。他的生命彷彿就是為向權勢者溜須拍馬而存活的。他除此已沒有任何其他的追求和技能。儘管派別複雜,但因為他精於此道便也依然勝任並樂在其中。所以,當武三思還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