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八章

這一次,女皇依然任命沉穩的張易之為奉宸令,儘管在床上,她更偏愛的是張昌宗。女皇知道什麼是門面。女皇在將控鶴府改為奉宸府的同時,她也對這個機構的職能進行了一番改革。她要求奉宸府更文化一些。而要實現這文化,女皇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將二十六名朝中文人糾集於奉宸府中,由他們在內殿編纂一部偉大的,能夠青史留名的,語錄式的,經典大全式的《三教珠英》。這也是女皇本人想要用這樣的方式名垂千古。所謂的三教,即是指儒、道、佛三種不同的學說體系;而「珠英」,則是在歷史上有關這三種學問的書籍中精選出來的名篇佳句。無疑這將是一部浩繁的大書,同時也將是一個巨大的工程。此書雖不是著作,但編纂成書也是一項十分艱辛的工作。女皇發令,於是奉宸府內即刻彙集了包括張說、宋之問在內的著名文人。他們可謂個個都是博古通今博聞強記博學多才的儒雅之精英。然而,就是這樣的一項純學術的工程,女皇竟要讓奉宸府的官員、無才無學的黃口小兒張氏兄弟做監修。這真是荒唐絕頂,滑天下之大稽。那大學問家們的屈辱可想而知。這便是女皇所要的結果。她既要修出一部使她能青史留名的大書來,又要通過這書來改變張氏兄弟在朝臣們中只會吃喝玩樂的印象。辦事一箭雙鵰一石几鳥,實在是武瞾歷來的風格。她從來惜墨如金,從來只想用最少的動作,解決最多的問題。她一生都是這麼做的。她是這方面的行家裡手。然而事與願違,在奉宸府文官們的努力下,這部共一千三百卷的大書《三教珠英》很快問世,但卻並沒有能改變張氏兄弟在百宮中的形象。畢竟,誰都知道這部大書並不曾滲透張氏兄弟的半點心血,在文人雅士們苦心編纂的時候,他們並不在工作的現場,而是出入於女皇的寢殿。

他們當然只能服務於那個很深邃的帝王的屋宇。那才是他們真正應該呆的地方。他們在那個地方顛鸞倒風,盡職盡責,只求能以自己美好的身體,去取悅那個給予了他們如此飛黃騰達的恩人。他們還能做什麼?這便是他們生命的全部了。百官如果苛責他們,應該是苛責他們身後那個荒淫無度的背景。女皇更加有恃無恐了起來。她不僅要繼續享用張氏兄弟,而且親自下令,凡供奉於她身邊的侍郎都必得英姿俊美。於是,女皇的灰衣宦臣們便開始四處奔走,如選妃般招募無數英俊壯美的少年來充任奉宸府的供奉。這甚至連張氏兄弟都難以理解。他們一個比一個英姿颯爽,一個比一個年輕俊美,又一個比一個搔首弄姿。女皇要看的就是這些。他們敷粉施朱,一副副妖嬈的姿態。在常人看來的不可救藥,而在女皇的心目中卻是別有洞天。這樣的一種態勢怎麼是張氏兄弟所能阻擋得了的呢?他們甚至醋意翻滾,唯恐有誰會搶佔了他們的位置。而在那些初來乍到的男孩子心目中,他們唯有如張氏兄弟般最終得到女皇的寵幸,才有可能飛黃騰達,一步登天。這幾乎是所有供奉於女皇身邊的美少年們的理想。

沒有辦法,女皇就是沉溺於這一張張年輕英俊的臉和他們矯健挺拔的身體。女皇就是喜歡他們,喜歡看著他們,撫摸他們,喜歡接近他們,與他們同室而眠。這已經成為女皇晚年養成的一種不可更改的嗜好了。紛繁的政事已經使她厭倦了,她唯有想到後宮等候著她的那些可愛的男孩子們,心情才會變得舒暢。

女皇沉溺於此,可能還因為歲月所帶給她的不斷加劇的蒼老。蒼老太可怕,而她卻只能是每天被蒼老追趕著,而又束手無策。她一天比一天更深刻地體會著蒼老的惡果:她的美麗的消逝,她的周身的疼痛。她沒有一天不為此而痛苦難過。而她當年得以一路拚殺一路奮鬥的本錢是什麼呢?就是她的美麗,她健康的身體。大廈將傾。而此刻她覺得她好像什麼全都沒有了。她已經兩手空空,只等著最終一刻將弦絲般的生命斷落。她為此恐懼不已。於是,便有了這唯一能麻醉她拯救她的方法,那就是在美少年的青春中驅趕她蒼老的惡夢。

這是武瞾變態的解脫方式。不僅二張,不僅都城附近的少年,女皇竟然又喪心病狂地明令,要選天下美少年為左右奉宸供奉。宦臣們簡直弄不清女皇的胃口究竟有多大。一時間,皇宮裡派出去尋找美少年的官吏,就像是撒出去的鷹隼,睜大著眼睛上下尋覓著。從都城到地方,很快一場聲勢浩大的全國性的男性青年選美運動便蓬蓬勃勃地風行開去。

女皇當然多少會收到些成效。

自選美之日始,就有一批一批的美少年被帶到奉宸府,過濾後又帶到女皇面前請她老人家親自過目。這是怎樣的一種光景?單單是看著他們強健威武的身體和年輕姣好的臉龐就足以使女皇沉醉了。她興奮異常,好像每一個因蒼老而死去的細胞都被激活了起來。她於是不停地掃視著,她不再疲倦厭煩,她要盡情盡興地享受這一番番良辰美景。女皇為此甚至非常感謝她自己。如果不是她為自己掙來了這皇帝的權力,一個普通的老朽的女人又怎麼能如此大飽眼福,獲得這賞心悅目的快樂呢?女皇得意非凡。她說:「這就是朕想要的境界。朕就是要一睜開眼睛,滿眼就都是這樣的青春和美好。」

女皇猶如沉落在一個甜蜜的陷阱中而並不自知。她孤芳自賞,她自命不凡,她甚至有點得意忘形,且每每在朝堂上在眾朝臣面前大言不慚地炫耀她奉宸府內的左右供奉們是怎樣怎樣地精明強幹。她的這種有失體統的自我吹噓,自然使文武百官們格外地憂心忡忡。

誰來勸諫女皇?

在沒有人敢站出來對皇帝的私生活進行批評的時候,終於,有一位叫朱敬則的右補闕英勇地前來覲見皇上。

朱敬則慷慨陳詞。

朱敬則的話無論在誰看來都是很膽大妄為的。他一針見血地切中了女皇的要害。當那些不肯講話也不敢講話的大臣們得知了這個拚命三郎的諫言後,都著實為他的性命捏了一把汗。

朱敬則義無反顧地站在女皇的面前,彷彿勇士,彷彿要摧枯拉朽,壓倒一切。

「你到底要說什麼?朕聽著呢。」

「陛下,」朱敬則說,「臣記得曾有聖人說過,做人志不可滿,樂不可極。貪圖情之慾望,天下人皆同。而賢者的高明在於能有所節制,不使貪慾過度。如今眾人皆知陛下的內寵有薛懷義及張氏兄弟。懷義雖死,而昌宗兄弟仍在陛下後宮侍奉,陛下理應滿足。然而,臣最近卻聽到關於陛下生活的謠言四起,不堪入耳……」

「是嗎?他們是怎樣議論朕的?」

「臣以為,還是……」

「朕要知道!」

「那麼好吧。臣聽說尚舍奉御柳模曾到處胡言,說他的兒子柳良賓是怎樣怎樣地潔白英俊,鬢眉盡美,恰好作陛下的供奉;而左監門衛長史候樣竟也厚顏無恥地四處宣揚,說他的陽具是如何如何地壯偉,勝過懷義,是最最適合在奉宸內侍奉陛下的。如此烏七八糟的流言無禮無儀,卻溢於朝廷,很遭臣子百姓的反感。臣以為臣對陛下有責任以實相告。而今天臣也是冒著性命之險向陛下諫言。望陛下能三思而行,激濁揚清,以正視聽。」

朱敬則終於說出了他不得不說的那一番話。他說過之後便側身站在了一邊,等待著女皇對他的最後處置。朱敬則能大膽直言出這樣的一番話來,足以證明他已經抱定了必死的信念。哪怕死!就是死他也要向女皇說出來,請求她再不要將私慾無限膨脹,授人以柄了。

朱敬則側身等待著。

而女皇沉默。

她沉默了很久。她前思後想。她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犯了物極必反,樂極生悲的錯誤。然而她相信朱敬則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只是她自己聽不到罷了。而她此生就是伴隨著這些污言穢語走過來的。她早已經不被那些謠言所累,她有她自己行為的方式。

當然,朱敬則畢竟是好意。武瞾抬起頭。她對一直等在那裡的朱敬則說:「朕知道你的忠心了。」女皇和顏悅色。她接著說:「若不是卿來此直言,朕還真不知道已如此不可救藥了呢。朕今天能聽到卿的肺腑之言,是朕的幸運。來人哪……」

出所有人的意外。

武瞾讓朱敬則帶出殿門的,是她特賜給他的百匹絲綢。

投有人能猜透武瞾這個女人,沒有人知道這個老女皇的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總之,朱敬則不僅沒惹來殺身之禍,反而得到了賞賜。而奉宸府內的美少年們也不再增加,皇室中派出去選美的官宦們,終於被悄悄地召了回來。

此時的朝堂已是一片空空落落。女皇在奉宸府內雖納諫不再徵募英俊少年,但對朝政之事依然沒有興趣。此時大周朝廷的權力,事實上已經掌握在女皇無比信任的宰相狄仁傑手中。當然,大權在握的狄仁傑無論是對女皇,還是對王朝,都是無比忠誠的。他總是盡職盡責,披肝瀝膽。武瞾把朝廷交給他,也確實可以高枕無憂地沉溺於她後宮的生活中了。但無奈此時的狄仁傑卻也「廉頗老矣」。他畢竟已經七十歲了,他已多次請求女皇讓他「解甲歸田」,但他每次的辭呈全被女皇退了回來。

女皇雖不上朝,但卻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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