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七章

突然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後宮裡傳來女皇的緊急敕令,詔皇室中女皇所有的兒女子侄們全部到政務大殿上來,女皇有話要說。而這一次應召的,不單單是那些混在朝中的男人,還有太平公主。女皇是特意把她這個唯一的女兒也從睡夢中召進政務大殿的。

究竟發生了什麼?

這樣的詔令有點像突然襲擊。女皇才不管她的後代們是不是沉浸在春天的溫暖中。從都市的四面八方趕來的這些皇室孩子們一個個怯生生地站在依舊陰冷的空空藹盪的大殿中。他們並不知道女皇為什麼要突然把他們叫來,不知道朝中究竟發生了什麼十萬火急的事情。他們面面相覷,頗費猜疑;他們膽戰心驚,難以想像女皇又在玩兒著什麼樣的殘酷遊戲。特別是太子李顯和前太子相王李旦更是心有餘悸。他們是親身經歷過朝中諸多變遷並深受其害的,所以他們格外地戰戰兢兢,甚至不敢抬起頭來看站在對面以武三思為首的武姓子弟們。他們不知道母親要他們等待的是什麼。而武氏一族在這樣的時刻也並不平靜。他們也不是沒有受過姑母的冷落與羞辱。而如今姑母衰老贏弱、風燭殘年的生命早給了他們一種朝不保夕的警示。他們知道一旦姑母過世,朝廷歸還了李家,他們就什麼也不是了,甚至不如糞土。

武瞾的孩子們如此等待著。在極度的焦慮、絕望和恐懼中。

緩緩地,女皇終於從屏風後走了出來。自從嵩山返回,女皇一直不曾上朝。這是孩子們數日來第一次見到她,但是他們卻誰也不敢抬起頭來看女皇蒼白的臉。女皇緩慢地走著,身邊依然是風度翩翩的張氏兄弟。女皇在他們的攙扶下,終於坐在了她的寶座上。她依然戴著那金色的皇冠,把蒼白蒼老的臉躲在了那金光閃閃的流蘇後面。她有點氣喘吁吁,說不出話來。但是她的臉色依然是很威嚴的,威嚴到不容置疑。女皇坐在那裡,環視著她面前的每一個孩子。可以洞穿一切的目光。突然,她厲聲問道:「太平公主呢?她在哪裡?」

「拜見母皇。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平公主是踩著母親的詢問跑進政務大殿的。她當即跪在了女皇的腳下,她的臉由於匆忙而未施粉黛,在母親的厲聲喝斥下自然就顯得更加蒼白和憔悴。

「你起來吧。」女皇的聲音之柔弱以至於跪在女皇腳下的太平公主都沒有聽到。「你起來吧,」女皇竭盡全力地大聲說,她並且伸出手臂,去扶腳邊跪著的女兒。

太平公主卻如過電一般地哆嗦了起來,因為她感覺到了母親伸過來的那手臂是冰涼的,而且顫抖不已。

命若弦絲。

如今女皇已命若弦絲,那麼細微的一口氣,連那口氣也是冰涼的。

大家依舊焦慮地等待著。

又是誰要大禍臨頭了呢?

「你們都是朕的孩子……」

這便是女皇的開場白。這開場白是誰也沒想到的。

「你們都是朕的孩子。朕老了。這一點朕知道。朕也知道朕不能萬歲。沒有長生不老,朕終有升天的那一天……」

女皇的全體子嗣們目瞪口呆。他們默默地聽著,他們誰也猜不出女皇想要說的究竟是什麼。

「朕如果死了,朕死後的朝廷又會是怎樣的呢?朕記得,高祖李淵還活著的時候,他就親眼目睹了兒子們相互殘殺的慘劇;而太宗李世民也是眼看著承乾和青雀(李泰小名)彼此傾軋,最後雙雙亡命於流放之地。這便是李唐宗室的歷史,我們還且不追尋秦漢以來諸多宮廷手足間的腥風血雨。幸好你們是朕的孩子。幸好在朕大周帝國的皇室內,還不曾發生過這類血腥的殘殺。但是日後呢?你們能保證在朕歸天之後依然能念及這兄弟姊妹之間的手足之情嗎?特別是李武兩姓之間的血脈的聯繫嗎?這是讓朕最最放心不下的,是朕死也不能瞑目的。你們,聽到了嗎?這就是今天,朕為什麼要你們來的原因。朕此時此刻只想聽你們向朕保證,保證在朕離世之後,你,太子顯你要保證繼位以後絕不同武氏一族發生任何爭執,你們要依然像朕在世時那樣親如手足;顯兒,還有三思,你們能做到嗎?你們能保證不負朕的一番囑託嗎?」

彷彿一直懸在半空中的那塊沉重的石頭終於落地。不再惶惶不安。女皇所要求的保證其實並不費李顯和武三思等眾人的吹灰之力。於是他們跪在地上,喋喋不休地叩頭保證。他們許諾絕不會有血腥的殘殺,他們發誓永遠親如一家。

於是,女皇如願以償地聽到了他們海枯石爛永不改變的鏗鏘誓言。

既然如此,女皇威嚴地站了起來。她是那麼蒼白那麼衰弱但她的氣勢卻依然是那麼所向無敵。她說:「既然你們都信誓旦旦,那何不告白於天下呢?朕的憂慮也是天下百姓的憂慮,所以,朕要你們現在就前往通天宮,在那裡向蒼天盟誓,李武兩姓要世世代代友好下去。朕還要把你們的誓言銘刻在鐵券上,收藏於史館內。天地為鑒,青史留言。」

當即,太子李顯便率在場的所有李姓武姓的女皇子嗣們前往通天宮。他們按照女皇的要求,在通天宮內海誓山盟。他們的誓言當即就被銘刻在鐵券之上,並鄭重地送到了史館存檔。

那盟誓鐵券的儀式很浩大,卻也很空洞。所有的人在做著那一切的時候都不知如此愚蠢的行為是不是很快就會被粉碎。而無論誓言還是鐵券是不是在開始存在的時候就已經形同虛設了。

但,女皇之命是不可以違抗的。這才是最最重要的,他們只能從命。他們都十分地清楚,他們所做的這一切其實並不是做給自己也並不是做給未來的,而是只為做給和他們有著血緣的牽連並控制著他們的那個老女皇。

其實誰都知道,這種荒唐的舉動非但形同虛設,簡直就是一場自欺欺人的騙局。為了未來的權力和天下,撕毀一個可笑的誓言和砸爛一份荒謬的鐵券,又算得什麼呢?而偏偏女皇卻從中獲得了極大的安慰。她以為她獲勝了。她被今天的權力蒙住了雙眼,她看不清其實所有的人都看得清的那歷史和未來。她可能確實老了。她老眼昏花。她以為誓言便是約束,而鐵券便是憑證。她忘記了她自己多少年來又曾多少次撕毀了她的誓言呢?她遵守過什麼?而又有誰能約束住她呢?她忘了歷史,更忘了她自己。她以為盟誓和鐵券就是限制孩子們的遊戲規則。然而在政治和權力中,根本就沒有規則可言,那不過是安慰她那顆蒼老而衰弱之心的一個幌子罷了。她不曾意識到,她正在被她自己精心編織的那美麗的謊言欺騙著。

於是,在那個陽春三月的早晨,女皇得到了安慰。她覺得至少在她身後帝國千秋萬代的問題上,她可以高枕無憂了。

在有了高枕無憂的心情之後,很快,又一道敕令下達,女皇無限慈悲地解除了對幽禁長達六年之久的相王李旦的五個兒子的禁令。女皇把他們放出後宮,分別封為郡王,又特意將洛河對岸的一棟豪華住宅賜給了他們。此時李旦的長子李成器已經二十一歲,而日後成為玄宗的李隆基也已經成了十五歲的英俊少年。五王出閣無疑給相王旦帶來了極大的喜悅。此時他早已不是女皇戒備防範的對象,不再是母親的敵人。此時的相王已過不惑之年,在人生無數的磨難與無數的浮沉中,他唯有一個盼望,那就是儘早與他的兒子們團聚。六年來他夜以繼日地想念他們。無論是醒著還是在夢中,他所看見的總是他們晃來晃去的身影。權力中的一切他全都不想要。他真誠地謝絕。拿去,都拿去。他什麼也不想要,他只想要回他的兒子。

在得到敕令的那個傍晚,欣喜若狂的相王李旦當即便坐著馬車來到了後宮的門外,在那裡等候著他明早才會見面的兒子們。他的心狂跳著。徹夜。在寒冷的早春的夜晚,他坐在馬車亡。他很怕在這夜晚又會出現什麼新的變故。他依然很恐懼。越是接近著團聚的時辰,他就越是害怕。怕風吹,怕蟲鳴,怕天上的月亮,怕早晨的雲霞,怕一切……

直到,後宮的大門終於打開;直到,他終於切切實實地把他的五個高高大大的兒子摟在了懷中。

此時的相王李旦熱淚盈眶,百感交集。他激動得忘記了舊恨新仇,忘記了他怎樣度過了這六年痛苦的時光。能有團聚的這一天,李旦第一個想要感謝的,竟然是他的母親,是她母親的那道慈悲的敕令。沒有他母親,自然也就不會有這一天。發自肺腑的誠心誠意。他甚至忘了當年也是這個母親下令幽禁他的兒子,使他們父子整整六年咫尺天涯。

晚年的女皇對張氏兄弟所表現出來的,是一種少見的寬容。家族中無論是她親生的兒女,還是為她易世登基上竄下跳的侄兒們,似乎都不曾得到過女皇如此寬宏的關愛。即或是同女皇有著肌膚之親的薛懷義,在他最受寵愛的時代,也沒有享受過女皇的如此耐心。那時候,哪怕是在床上,也是女皇說一不二;而如今,朝野上下似乎全都知道,女皇已經被兩個魑魅魍魎般的妖媚男人迷惑了並左右了。她對他們言聽計從。他們想要什麼,她就給他們什麼。她視他們為掌上明珠,百倍千倍萬倍地呵護著他們,唯恐他們在她的寢宮中不快樂。為此,女皇可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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