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六章

然而令女皇欣慰的是,三年來,儘管張氏兄弟的實際地位幾乎凌駕於百官之上了,但是他們對女皇的忠心卻始終不渝。其實這便就是張氏兄弟的聰明過人之處,也是他們能夠長久得到女皇寵愛的根本原因。他們不像那個高大偉岸曾給女皇帶來床上無限歡樂的薛懷義那樣,羽翼剛剛豐滿便得意忘形了起來,膽敢另立山頭厲兵秣馬,甚至,膽敢一把火燒掉在女皇心目中無比重要無比神聖的輝煌的殿宇。他以為他是什麼人?他以為那殿宇是他建造的他就可以毀滅?他以為武瞾僅僅是個女人而不是握有生殺大權的女皇?薛懷義的榜樣從反面教育和提醒了張氏兄弟。一個十分簡樸的道理,那就是順女皇者昌,逆女皇者亡。當他們得知他們今天所處的位置已同當年的薛懷義一樣時,他們便開始反覆搜集這個花和尚的故事,並從中汲取薛懷義以生命為代價換來的經驗和教訓。可惜他自己不能受用了,他以生命所換取的血的教訓是留待教育張氏兄弟這樣的後人的。張氏兄弟在了悟了這後宮寢殿的一切之後,他們終於得出了決不能任情任性的結論。當然,他們本不是薛懷義那種敢愛敢恨的男人,也沒有薛懷義那樣的野心和作為。他們只堅守在後宮,堅守在他們的龍床上。他們顯得陰柔順從,溫良恭儉讓。這其實也許是他們的資質所致。他們也還算是小官吏出身,在他們的骨子裡畢竟還有著做官人的血統,不像薛懷義那樣來自底層,純屬闖蕩江湖的粗野放蕩的流氓。

所以張氏兄弟忠心耿耿地服侍女皇,並想盡一切辦法討得女皇的歡心。他們能這樣做也還並非虛情假意,他們可能也算得是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之徒。他們一家從女皇那裡所得到的好處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當然,無論怎樣,以二十歲的青春每日於床榻上侍奉於一位老祖母般的七十歲的女人,畢竟是一件苦差事。這不同別的,他們日以繼夜所要奉獻的是他們生命中身體中的精華。而且,還不能有些微的反感,些微的厭倦。他們要做出樂此不疲的樣子。要時時刻刻激情滿杯,心潮澎湃,永遠保持最旺盛的精力最充沛的熱情。在張氏兩兄弟間,要美艷絕倫的張昌宗做到這一點似乎還沒有什麼難度,因為他除了美艷除了陽器的偉岸之外,幾乎別無所長。在昌宗看來,他所爬上去的畢竟是龍床。這龍床天下只有一張,而單單這一點,就足以使這個外鄉來的小夥子亢奮和膨脹了。他於是在女皇昏花的眼前儘力暴露著他身體的各個部分。他在哥哥的樂曲聲中赤身裸體地舞蹈,直到接近那床上的女人並為她揉搓衰老而僵硬的身體。他輕易地便使自己同女皇建立起了一種情感一種默契一種獨特的身體的語言。世間可能唯有他才能使女皇變態的渴望獲得滿足。於是女皇無疑更偏愛他。就像當年她偏愛薛懷義。都是無知的不學無術的甚至認不得幾個字的粗野之人。女皇覺得每日在朝中與那些咬文嚼字的臣子們周旋就夠她煩的了,她不要在她的床上還有什麼之乎者也,她只要身體,只要能令她激動給她滿足的身體就足夠了。相形之下,昌宗那個些微有些追求做過幾天小官在音律中成長起來的哥哥易之,距女皇對後宮男人的要求就稍稍有了些偏離。他於是不能那麼專心也無法那麼投入。他覺得他自從進入後宮進入女皇的寢殿所感受到的就只有苦痛。無限的青春的苦痛。而他卻無人可以訴說。他原以為他的生命不是這樣輝煌的。他畢竟奮鬥過。而如今他所奮鬥的一切卻被這可惡的寢殿毀於一旦。應該怪誰?他們兄弟的年輕美貌?還是太平公主,那個他曾經崇拜不已的貴婦人?她是那麼美麗誘人,周身都散發著動人的光彩。他一直迷戀她,願意到她的府上為她的宴會譜曲彈琴。而她為什麼要出賣了他?當然是她把他們兄弟賣到了這空曠凄冷毫無生氣的寢殿,毀了他一個男人的前程。如今他成了什麼?他做夢都想同太平公主那樣成熟的女人有肌膚之親。然而終於沒有。在那一切可能到來的前夜,他被那個美麗成熟的女人出賣了,儘管她是那麼不情願。張易之不忘他們最後的離別。他最後為她撫琴一曲,他流著眼淚,只想匍匐在地,去親吻那個也同樣傷痛的女人的腳。他後來在女皇的寢殿也曾多次見過來探望母親的太平公主。他們只能偶爾默默注視。他心痛如刀絞,甚至不能去拉一拉那個女人的手。於是有著自己心思的易之只能是更投入地化人他的古琴和音律中,更迷戀於用纏綿悱惻的琴聲,為赤裸的昌宗與女皇纏綿的舞蹈伴奏,以此來表明對女皇的盡心儘力。他低垂著頭,只盯著琴弦和手指間每每會飄出的太平公主裊娜的身影。那將是他青春的永恆的遺憾,他為此會終生悔恨。然而,他畢竟是被女皇供養著。常常,透明的幃帳中那強烈的纏繞也會變成向他迎面襲來的某種刺激。他畢竟只有二十歲。他畢竟會因了那刺激而在身體中鼓脹起某種衝動和激情。但是,一旦女皇在琴聲中聽出了他的渴求,並敕許他也脫光衣服走進帳中,他便會在驟然之間萎頓了下來。陣陣噁心不斷向上翻湧著,而終不能如昌宗般勃發起令人眩惑的男性的雄姿。

他知道這需要一個過程。

無論如何他完成了他自己的那一份。

而當他終於被授命為控鶴監,易之便只能是俯首稱臣,安於此職了。

這一年的初春,女皇武瞾突然在一個神清氣爽的早晨突發奇想。

那時候,正有燦爛的陽光從她寢殿的大門外照射進來。那光線很長,一直延伸到她的龍椅邊,彷彿在親吻著她的腳面。一種驟然而至的暖烘烘的感覺。女皇覺得她經歷了漫長冬季的身體變得舒服了起來,她當然進而也想到了她的王朝。

一想到王朝,這位王朝的所有者自然就情不自禁地迷戀起自己來。她認為自己實在是了不起,是古今中外空前絕後的最傑出的女性。她不僅僅是垂簾聽政的皇后,而且是名副其實的真正的歷史上絕無僅有的女皇帝。這是何等地偉大。而她的偉大之處還在於她的王朝不是她順理成章繼承下來的,而是靠自己的努力奮爭到手的。從一個卑微的宮女,到必將名垂千古的一代女皇……

女皇自然地又想到了天命。那是伴著她生命而來的一種賦與,是蒼天助我。那麼,她當然應該像歷代君王那樣去神岳的山頂答謝上蒼。何況她本來就是個有著濃烈報恩意識的女人。

自乾封元年,武瞾隨高宗李治登臨泰山神岳封禪祭天,至今已經過了三十幾個年頭。而女皇依然記得當年她在泰山頂上,是怎樣地拖著華麗的裙裾,在女官們的陪伴下,緩緩地登上那個封天祭地的聖壇。她伸開雙臂,感應著那即刻將她包攏起來的天與地。在四野的靜謐中,她等待著。後來,她終於聽到了那個神秘的聲音。那聲音在呼喚著她。是的她聽到了。她無限感動,淚流滿面。她閉上眼睛,稟受著天命。那是只屬於她只有她能聽到的聲音。她可能也在心裡盟誓。那誓言秘不可宜,那是她與天地之間神秘的契約。

當年的武瞾相信了感應的那一刻。

往事依稀。

而後,便終於有了她登基的一幕。上天沒有欺騙她。是上天將大周帝國火紅的旗幟賜與了她,賜與她一個有著非凡才能的女人。然後她扛著那旗。武瞾想,她扛著這紅色的旗幟也將近十年了。漫長的十年。還有數不盡的艱辛,而她,怎麼就忘記了要感謝上天所給予的這一切呢?

於是她不再遲疑。她堅信唯有她無比虔誠地攀山越嶺,到離天最近的那個地方感謝上蒼,上蒼才會把更好的東西——長生不老——賜給她。賜給她青春,賜給她無限的精力,以及,無盡的生命。還有,保佑她擁有使她年邁的身與心都無比歡快的張氏兄弟到永遠永遠。

武瞾在這個美麗初春的清晨當即決定了不日將赴神岳嵩山參拜天神。這一次她之所以選擇了嵩山,是因為她已無力再前往泰山了。那地方對她這把年紀的人來說過於遙遠。而嵩山很近。嵩山也是神岳。武瞾想,只要她虔誠地攀上山頂,上天就該能感應到她不辭年邁的真誠。

女皇的祭天之意即刻博得了張氏兄弟的歡心。因為他們年紀輕輕地被關在後宮裡終日不見陽光的日子實在是太久了。女皇登山還要帶上她的兒子太子李顯。幾個月前,女皇剛剛恩賜李顯以武姓,這是因為女皇與兒子在最初的疏冷之後,關係巳不那麼緊張了,而且女皇已慢慢親近起這個被放逐多年的太子丁。

很快,皇家祭祀嵩山的隊伍浩浩蕩蕩地離開了神都洛陽。洛陽城偌大的皇宮一時間空空如也。

一路上,女皇的心情一直很好。她坐在自己那駕豪華的馬車裡,由皇親國戚、文武百官們前呼後擁,又有昌宗和易之左右侍候,一派帝王氣勢。所以她心情很好,笑口常開。她甚至忘記了雖是早春,卻依然是春寒料峭。

女皇在眾朝臣、家人的簇擁下終於登上了嵩山的山頂。在清新的山野的空氣中,女皇抬起頭,她老人家不期然地看見了遠遠近近綿延起伏的山峰上依然還積存著皚皚的白雪。

祭祀上天的儀式很繁複,甚至比當年她與李治在泰山封禪的儀式更為講究。然而,被陷在儀式中的武瞾此刻卻無論如何找不到當年那種莊嚴神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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