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五章

老淚縱橫的狄仁傑被「還你太子」幾個字震驚了。他抬起淚眼,恍若隔世般看著切切實實站在他面前的李顯。真是太子?

這一次是狄仁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驚愕地看著李顯,他想不到女皇竟能如此勇敢地一筆勾銷十幾年的恩怨,更想不到女皇已把李顯召回了神都。終於狄仁傑相信了眼前不是幻覺。他竟禁不住撲通一聲,以年邁之軀驟然跪到了女皇武瞾的腳下,並連連頓首,說不出話來。

由衷的感激,也是心悅誠服。

其實這樣的一幕也是女皇精心安排的。

而恰恰是這一幕使得狄仁傑對武瞾欽佩倍至,而從此對輔佐女皇的事業更加忠心耿耿。

如此戲劇性的相見場面無比激動人心。而唯其戲劇性唯其激動人心也才得以青史留名,成為千古一段佳話。

接下來,狄仁傑在弄情了李顯昨日黃昏悄悄從北門回到皇宮的情形之後,便即刻向皇上諫言,廬陵王這般秘密返回,天下不知,今後怕是會遭人議論,莫不如……

其實狄仁傑的「莫不如」即是想說,女皇莫不如堂而皇之地向天下宣布她的這一項重要而明智的決策,也就是向天下宣布她在李、武兩姓之間所做出的最後的抉擇。

女皇沒有讓狄仁傑說出「莫不如」的真正含意是什麼。她畢竟聰明絕頂,而她決意召回廬陵,事實上就是已經規划出王朝最終要歸還李唐的未來。於是,女皇親自部署,先送李顯一家返回洛陽城外的龍門客居一夜,然後第二天,朝廷專門派出氣勢龐大的儀仗前往龍門,在文武百官的陪同下,正式將廬陵王李顯迎進都城,結束了他十四年的流亡生涯。

廬陵王返回,天下皆悅。

滿朝思唐的文武百官欣喜若狂,大喜過望,堅信不久的將來,大唐的江山一定會重新回到李家的懷抱中,而廬陵王也必然會成為光復後李唐的第一任皇帝。

廬陵王返京的消息,很快傳到了東宮太子李旦的耳中。

此時的李旦不知是驚是喜。但是,他最強烈的感覺是,他終於得以長出了一口氣,終於放下了他那顆一直提著的心。三哥李顯的返回,無疑更加證實了母親對他的不信任,但是他寧可要這不信任。因為,畢竟三哥回來了,而三哥回來也就意味著未來的天下是李家而再不會是武家的了,難道這不是最最重要的嗎?李旦為專橫的母親終於做出了這樣的選擇而感到無比欣慰。儘管他也深知,三哥的返回就意味著他再不能住在這東宮,也再也不會是太子了。但是他寧可不住這裡,也不再枉擔一個太子的名份而終日里擔驚受怕。他要遠離這裡遠離朝政也遠離母親。他已經住夠了東宮當夠了太子。他不想再做傀儡了。他是母親的四個兒子中做傀儡的年代最久的,而這是最後的一次了。他為這最後的一次感到無比幸福無比輕鬆。他將最後一次請求遜位,將皇儲之位交還於本來當之無愧的三哥。他並不留戀於此。他只是在等待著那個最後一次的時機。

於是,在廬陵王李顯返回神都的半年之後,也是在聰明的李旦先後三次固執地請求遜位的奏請中,女皇武瞾終於批准了她小兒子的最後一次請求,移太子李旦為相王,復立廬陵王李顯為太子。

李旦是輕鬆歡快地離開東宮而搬到了洛河對岸華麗的相王府的。他終於如願以償地遠離了皇宮,遠離了朝廷,也遠離了他的母親。他一生別無他求。他所做的一切,其實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活著。如今他實現了幸福而歡快地不再有陰影地活著的目標。而復立三哥為太子的事實也使他看到了一種希望。母親對李家子嗣的態度使他堅信,他與他一直被幽禁在後宮的五個兒子團圓的日子,已經不遠了。從此,他專心地等待著這一天。

天下思李唐久矣,卻並不等於朝中百官每個人的心思都在李唐一方。而此次因李顯的復歸復立而遭受重創的,是原本躍躍欲試以為大周帝國的未來就在他們手中的武氏一族。他們沒有準備。他們想不到姑母竟會這麼無情無義,不打招呼就如此獨斷專行地決定了他們的命運。大周帝國就真的不能持續下去了?而他們武姓的江山難道就憑著任性的姑母毀於一旦嗎?他們於是惶惶不可終日,個個如喪家之犬。而他們常常求見女皇,又每每被拒之於門外,這於是就更加劇了他們的憂心忡忡與驚懼不安。而有時女皇即或是見了他們,態度也遠不如從前親昵;即使女皇做出了親呢的樣子,他們看到的也是心狠手辣的笑裡藏刀。

在武氏一族中受到打擊最大的,應當是那個自命不凡的武三思。因為在復立廬陵王之前,他幾乎就要把太子的位子拿到手了。他想不到女皇竟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女皇的心思無法琢磨。好在這武三思一向擅長見風使舵,調整自己。他沒有被女皇的決斷擊倒,而是即刻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充滿信心地遙想著日後復辟的那一天。

為復立廬陵王所付出代價最大也最慘重最致命的,是那位早巳開始受到冷落的武承嗣。在武姓的子嗣中,原本立武承嗣為太子的呼聲最高。但很快,他的地位就被他精明的堂弟武三思所替代。儘管他對武三思的不擇手段也義憤填膺,但到底三思也是他們武家的子弟,他們在搶班奪權的大方向上還是一致的。而此番李顯驟然歸來,就像是定了天下定了乾坤一樣也徹底宣判了武承嗣的死刑。而這死刑還不僅僅是觀念上的,還殃及了這個脆弱男人的肉體。他從此潦倒萎靡,他終於不能像堂弟那樣撐著「留得青山在」的頑強信念,被大勢已去的念頭糾纏著,以致於在廬陵王返回的幾個月後,他竟然就真的病了。而大病一場之後,他竟然也就真的死了。這也算是死得其所吧。他不想抗爭,也不想勉從虎穴暫棲身地等待。他以為未來就註定沒有他的位子,也沒有他們武氏一族翻身的那一天了。於是,他便把他的性命結束到了未來到來之前的某一天,成為女皇意志的一個可悲的犧牲品。做為姑母的女皇也為她的這個侄子舉行了一個多少有點傷感的追悼會。畢竟武承嗣的英年早逝還是令人惋惜的。追悼會是很客氣很儀式性的那一種。女皇親自參加了。但無論誰的死都已經不能扭轉王朝歸還李唐的大勢所趨了。沒有春風,歷史無情。

皇嗣問題終於妥善解決,這使武瞾無形中輕鬆了許多。她覺得她因此而同滿朝文武的關係更和諧了,而百官為朝廷效勞也更加努力了。她終於放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這是自她登基之日起就一直在累贅她又折膳她的包袱。既然大周帝國唯她一代,那麼就將王朝再歸還兒子吧。畢竟是她的親生兒子。

於是,輕鬆下來的武瞾又把她的視線重新轉回到她所迷戀的後宮,轉回到床榻之上那兩位可心可愛的張氏兄弟身上。

女皇不知道那床笫之愛是不是她一生的追求。是到了七十歲的時候,她才突然意識到這是她該認真思考的事情。她驀然回首,看往事中的那個歷盡艱辛的女人。她發現自己作為一個女人在不斷向高處攀登的歷程中,似乎就從未離開過這床榻之歡。她十四歲得以走進大唐皇室的後宮,其實就是為了終有一天能登上當朝皇帝太宗李世民的龍床,而成為皇帝寵愛的嬪妃;而她若想擺脫終生為比丘尼,老死在感業寺青燈古佛之旁的悲慘命運,不是也只能藉助於同剛剛繼位的新皇帝的肌膚之親嗎?也是這肌膚之親,才使她過五關斬六將衝破王皇后蕭淑妃的重重阻礙,殺出一條血路而最終戴上了皇后的皇冠。那是她多少年來一直渴望得到的最輝煌的位置。這位置來之不易,首建奇功的是她不斷奉獻著的她的肉體。她便是用這肉體去取悅於那些能給予她地位的男人的。而她終於獲取的那地位的下面,那些墊在腳下的階梯,難道不就是那一次又——次床榻上的媾合嗎?如果說她為了謀取高位,必得與那些有權力的男人交歡,而當她已經真正擁有了那一切,甚至不僅僅是皇后,而成為了一個空前絕後的女皇帝,她還需要不斷地奉獻她的肉體嗎?

直到這一天真的到來,武瞾才真正地意識到她的奉獻在某種意義上早已成為了她的需要。一種生命的需要,否則她就不會在高宗李治仙逝之後,飢不擇食地就接受了千金公主送來的雖奔走於江湖卻有著偉岸體魄的薛懷義了。是她需要,而不是她的位置的需要。是她渴望著與這個粗野的男人事盡風流,一夜緊接著一夜。那時候她生命中的另一個側面,她的政治的天才早巳閃爍出熠熠的光照千古的光輝,但是她卻依然離不開她的龍床她的夜晚。她要在與她的權杖親近的同時,也與她的男人親近。

這便是她幾十年的歷程,如一條與男人糾纏在一起的索鏈。

終於,那個肆無忌禪得意忘形的男人自己結束了自己。而御醫沈南謬不過是匆匆過客。現在,她的女兒又為她送來了年輕貌美的昌宗和易之。

一對真正的尤物。

那是種怎樣的境界。

女皇不能不承認當昌宗和易之走進她的生命中時,她對於男人的品味已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她已經不再僅僅慾望著身體的歡樂,她更注重的是某種玩味某種鑒賞,她更多地是把這瓷一樣的少年當作一種可以把玩值得回味的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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