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四章

整整十四年來,李顯便是一直處在二哥巴州被賜死之前的陰影中。他總是驚恐萬狀,總是睡不好覺。他彷彿一直在等待著那道賜死的敕令。他認為那是遲早的事。他一想到這些就不寒而慄。特別是每當聽到朝中有人來探望他時,就總是被嚇得周身顫抖,以為是他的死期到了,他的家將會滿門抄斬,血流成河。

李顯便是在這惶惶不可終日中度過這十四年的。他變得越來越小心翼翼,越來越經不得半點動蕩。李顯之所以這樣,可能還因為這十四年中,他的女人們已經為他生養了一大堆的兒女。他儘管命運不濟,但卻家口興旺。兒女們在他身邊天真爛漫地成長著。他們是那麼可愛,唯其可愛,李顯才更怕有一天會失去他們。所以李顯在享盡家庭的天倫之樂時,就更是被他的責任所困擾所憂慮,唯恐有一天連可憐的家庭歡樂也不復存在。

然而……

然而就在聖曆元年,也就是廬陵王李顯在房陵把他的流放生涯捱過了十四年的這個早春,突然間,馬蹄噠噠而來。而在雜亂的馬蹄聲中,兵部職方員外郎徐彥伯帶著一行皇宮禁軍的人馬,悄悄逼近了李顯的宅邸。

彷彿晴天霹靂。

有家役稟報,說此刻徐大人就等候在門外。

「為什麼?不——」

驟然之間,一家之長的李顯癱軟了下去。他害怕極了。他哆嗦著,他想喊叫卻發不出聲音。他蒼白的手向前伸著,他拚命地抓著卻什麼也抓不到。二哥的下場歷歷在目。死期終於到了,母親到底要來殺他了。整整十四年,而母親不會放過他。他怕極了。他想站起來,卻彷彿被什麼向下拽著。他寸步難行。

李顯不知道該跟家人說什麼。他根本就說不出話來。他不想見那個徐大人,不想聽他宣讀母親賜死的敕令。不,他不想死。他妨礙誰了,他遠在房陵,他的生命之於母親來說早已是形同虛設,為什麼連這形同虛設的生命都不肯放過呢?

李顯寸步難行。他知道他此刻本不應怕,大丈夫是應該大義凜然地請徐彥伯進來,聽他宣讀皇帝的詔書的。他還怕什麼?他早已經死了。他不死很快也就被逼瘋了,何不一了百了。李顯想站起來,可就是手腳不聽使喚。他癱倒在那裡,動轉不能,像被夢魔糾纏著。十四年間他已成百上千次地做過了那個夢,眼前彷彿就是夢中的情景,一模一樣的。頭頂是高懸著的那繩索,那繩索在一點點地逼近他,就要套入他的脖頸了。他被窒息著。他想跑。並沒有被捆縛,但他就像是被死死釘在了地上,他根本就跑不掉。

這一次是在劫難逃。李顯的心裡是清楚的。他還清楚他不請徐大人徐大人也會闖進來,而他就是爬不起來接旨,那旨令也會把災難強行帶進他的家。

一家之長的懦弱,帶給一家大小的是恐懼和絕望。像瘟疫在驚恐迅速傳染著,很快,宅邸中所有的人,連那些家役和奴婢都和主子一樣臉色蒼白,張大著驚恐萬狀的眼睛。他們默默等待著大禍臨頭,等待著馬上就要到來的滅頂之災。諳知皇室故事歷史的成年人,都明白那血淋淋殺戮的場面就在眼前。

徐彥伯在王府的大門外等得太久了。他很焦急,他不知這個王府里究竟發生了什麼。

一陣緊似一陣的拍門聲,如雨點般地。

終於,有周身發抖面色鐵青牙齒碰出咯咯響聲的僕役走出來,打開大門,讓徐大人領著他的一行人馬走進廬陵王李顯的院落。在大堂中,徐彥伯簡直不敢相信早已帶著一家老小跪在那裡等待最後宣判的這個人,就是十四年前離開洛陽的那個曾經風流瀟洒氣宇軒昂的皇帝。

抖著,在李顯的帶領下,所有的人都在抖著,彷彿有節奏一般,在起伏不定的抖動的浪涌中還伴隨著寒齒碰撞的咯咯聲。

這是怎麼了?徐彥伯不能理解眼前的景象。他不能理解是因為他從未體驗過等待死亡的心情。這樣的一副景象使徐彥伯頓生同情,也使他第一次真真切切理解了什麼叫驚弓之鳥。於是徐大人不想驚嚇這遠離京城數年的一家老小了,他儘力用一種最為平和的語調宣讀女皇的密詔,宣廬陵王攜家眷即日返京。

「返回洛陽?不,為什麼不在這裡?就在這裡吧。」

「在這裡幹什麼?」

「在這裡……」

廬陵王歪倒在地上。他掙扎著。他覺得他更不能理解遠在京都的母親了。返回京都?這和他原先想的實在太不一樣了。為什麼要返回京都?何不將他們就地處決?那樣更乾脆。為什麼還要等到返回?李顯百思不得其解。他更加恐懼也更加惶惑。難道他們連死的地點和方式都不能選擇嗎?太殘酷了。李顯用驚恐的目光看著他淚流滿面的女人和天真的孩子們。孩子們甚至為返回京都而歡天喜地,不知道京都等待他們的是什麼。於是李顯才更加難受。他覺得自己枉為人夫枉為人父,竟連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不能保護。

李顯無望地等待著,等待著奴役們收拾好簡單的行裝,等待著匆匆上路趕赴京城去接受母親的殺戮。李顯知道他並不是第一個有此遭遇的人。他想到了他的伯父吳王李恪,想到了他的兩個哥哥上金和素節,都是從不同的地方綁赴京都接受殺戮的。賜死,多麼美妙的指令。如今李顯就要成為他們中的一個了,所以他想他並不該感到孤單。

李顯在徐大人的陪伴下離開了房陵。他離開房陵王府的時候難免會有些依依惜別的深情。整整十四年,他竟是在這樣的一片殿宇中存活了下來。他對這裡不知是愛還是恨,可能只有惆帳。他想他此生也許再也不會回到這偏居一隅的地方來了。

李顯不知回到京城後將要面對的是什麼。儘管徐大人一再稱沒有什麼可怕的事,但是李顯已經什麼也不願相信了。他的生命畢竟攥在他母親的手心裡。李顯的心中只纏繞著死。他想能儘早了結這本已十分無聊的生命。

在返回京都的漫漫路程上,李顯就是這樣想的。而一路上唯一使李顯安慰的是,在最後的時刻他能和家人生生死死地在一起。

漫漫十多天的路程。

洛陽宮城內的武瞾也在焦慮地等待著。沒有人知道她此刻的心情。那是她一個人的事情。她是秘密派出徐彥伯去接廬陵王的。連日夜侍候武瞾的張氏兄弟都不知女皇究竟做出了一個什麼樣的決定。他們只是覺出了女皇的某種焦慮不安和某種急切,覺出了她的夜不成寐和她的茶飯不思。

這是女皇一個人的決定,也是女皇一個人的行為。她要她的朝臣們看到的是一種能夠大白於天下的既成事實。這是她自己在糾正著自己。可能也是因為她的內心老來變得不那麼堅硬了。她焦慮而急切地等待著。她怕這秘密的行動中會發生一絲不測。她只要她的兒子能完好無缺地儘快回到她的身邊。已沒有太多的時間了,她在心裡祈求上蒼不要讓她失去了這一次糾正自己的機會……

漫長的等待。度日如年的感覺。所有的心不在焉,無論是在朝中還是在床上。

終於,三月二十八日的傍晚,有近臣稟報,說廬陵王一家此刻已來到洛陽城外。

武瞾驟然從皇椅上站了起來。她臉上的神情很奇異。那是種無以言說的激動。她努力控制著自己,但無法遏制的是興奮和喜悅。她終於又重新坐了下來。她有點茫然地回顧。四壁空空,但是她知道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慢慢她的神情恢複了平靜。她平靜的臉亡不再有原先的焦慮。爾後,幾乎每過一個時辰,都會有人向女皇報告一次她兒子廬陵王的行蹤,直到這一家人在徐彥伯的護送下從北門悄悄進入後宮,進入女皇事先為他們一家準備好的宮院內。

終於,她的兒子平平安安地回來了。他已經近在眼前,她伸出手來便可以真正觸到他。

那麼接下來呢?

接下來的事情使武瞾惶惑。她反而突然不知道該怎樣與兒子相見了。整整十四年的闊別,她該怎麼做?她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束手無策。她想他,想著他十四年前那英姿勃勃的樣子。可十四年畢竟太漫長了,她不知道她該對李顯說什麼。於是女皇取消了既定的李顯抵達後當晚就召見他的議程,她對這樣的會見實在是沒有準備。她想,李顯也不會有準備的,他們還都不知道該以怎樣的姿態面對對方。

女皇取消了安排後,便回了她的寢宮。她的心情很複雜,她不知道這個被她流放了十四年的兒子還會不會接受她。她想著,前前後後左左右右地想著。而她唯一沒有想到的是,這取消了的會見對於驚弓之鳥的廬陵王李顯來說,無異於把他投進了更加黑暗更加恐懼的精神牢獄中。

李顯蜷縮在後宮那座豪華而舒適的宅院中。他已經徹底糊塗了,不知被母親召回京都究竟是禍是福。他徹夜不眠,等待著那個未知的明天。

而與李顯一道徹夜不眠的,是母親。在這個令武瞾心慌意亂的晚上,女皇特意召來了張家兩兄弟來陪伴她。她要張易之為她撫琴,然後她靜躺在她的龍床上。她翻來覆去,她思前想後。女皇的寢殿在那個晚上一直響著古琴凄切悠遠的樂曲聲。

與廬陵王李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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