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三章

女皇退回到政務殿。她獨自一人坐在案前,思緒很亂。她不知道她對狄仁傑站出來反對她是不是真的很生氣。她也不知道她突然提出立武三思為為於是不是聲東擊西。她真的會讓武三思當太子嗎?她當然知道沒有朝臣會同意。也許她就是為了能引出狄仁傑的那一番肺腑之言。又是廬陵王李顯。這個狄仁傑也太膽大妄為目中無人了吧,那畢竟是朕心上的一塊傷疤。他以為朕讓他回來給他高官是為川會什?就是為了讓他當著眾朝臣的面來揭朕心上的傷疤嗎?過去從不曾有人敢提廬陵王半個字,儘管他也是朕的親兒子。武瞾這樣想著便格外傷感,無論如何,狄仁傑那一番擲地有聲的諫言,還是狠狠地撞痛了武瞾的心,撞在了她越來越強烈的對兒子李顯的思念中。

那個狄仁傑,他難道真的知道朕在想什麼嗎?

後來女皇又單獨召見了狄仁傑。她開門見山,她說:「朕要聽聽你對皇嗣的事怎麼想。」

於是,此時已六十八歲的老臣狄仁傑終於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動。既然是女皇給了他這機會,他便不能為了私慾而錯失良機。他熱淚盈眶地為遠在他鄉的廬陵王請命,他說:「陛下可曾記得,這萬里河山原本是太宗李世民浴血奮戰打下的,而將帝位傳於李旦或是傳於李顯,都可告慰打下這江山的文皇帝太宗及大帝高宗的在天之靈。這原本是天經地義之事,是不該有任何的偏移的。記得先帝高宗寢疾之時,曾滿懷信任地親自擬詔,請由陛下監國,輔政皇帝。不料陛下竊取神位十年,如今竟還要立武氏三思為後,如此陛下便是大錯而特錯了。且不說這是如何辱投了先朝,僅就姑侄和母子究竟誰疏誰親的問題,也是陛下該反覆思考的。臣提出召回廬陵王是因為他畢竟有治國才能,又畢竟是陛下的親生兒子。陛下總是誤以為他們姓李,卻不知他們的血管中不僅流著太宗高宗李家的血,也流著陛下及武氏祖先的血。那麼陛下還猶豫什麼呢?而諸武終日溜須拍馬阿諛陛下,臣以為那是他們有所企圖。一旦皇權到手,他們又怎麼會把陛下這個姑母放在眼中呢?那時候,陛下的靈魂又由誰來供養呢?」

「你是說,朕會死無葬身之地?」

「臣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又是什麼意思呢?狄仁傑,你的這話,其實朕幾年前就聽到過。那個李昭德。他被斬殺,是因為他太恃才傲物了。」

「陛下,老臣是一片忠心……」

「你的忠心是對朕的,還是對先朝的呢?」

「是對先朝的,也是對陛下的。」

狄仁傑的語重心長不能說對女皇最後痛下決斷沒有作用。但是她又不願因此而墜人狄仁傑的圈套,不能容忍大周王朝的未來竟要由一個臣子來決定。即或是女皇在心裡默認了狄仁傑的意見,但是她剛愎自用的天性最終還是起丁作用。她說:「究竟由誰來繼承皇位,是朕的家事,卿就不必費心了。」

女皇這樣說著,可能只是想把狄仁傑的氣焰壓下去,她並沒有說就不考慮狄仁傑的意見。哪裡想到,這位白髮蒼蒼的老臣反而步步緊逼,大有死諫的味道。他以衰老之軀撲通一聲跪在女皇的腳下,他義正辭嚴地厲聲反駁道:「臣以為這不是陛下該說的話。王者以四海為家,那麼皇嗣的事就不是陛下的私事,而是朝廷興衰、天下興亡的國事。既然是國事,臣這等受陛下之命輔弼國政的宰相又怎麼能對此不聞不問呢?而太子之事原本緊系天下安危。倘這天下之本動搖了,隨時便會有國難當頭……」

「你起來嗎,朕懂你的意思了。」

武瞾面對著跪在她面前的這位白髮蒼蒼的老人,不知道為什麼,她並沒有為他的出言不遜而憤怒,反而從心底湧起了某種感動。武瞾到底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她覺得能聽到狄仁傑這樣大公無私的話已經非常不容易了。她不怪罪狄仁傑,她對狄仁傑的信任是建立在對他人品的了解上的。她相信狄仁傑無論想什麼說什麼或是慫恿她做什麼,都是出於對她的以及對王朝的一片忠心。他沒有私慾。他是真心地為她好,也是真心地對他自己的良心負責。

狄仁傑退下之後,女皇武瞾也隨之返回後宮。往回走的時候,她的步履有點緩慢,有點蹣跚,她覺得每日在政務殿呆上幾個時辰後都會覺得很累。她可能是真的老了,未來的時間可能真的不多了。於是武瞾有了種時不我待,必得只爭朝夕的感覺。只爭朝夕幹什麼?在龍床上享受歡樂?或是真如狄仁傑所說,是那個天下之本的大事?在與狄仁傑交鋒之後,她的心情反而更加沉重。因為她要做出的可能是一個反叛她自己的決定。唯其反叛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才更是沉重。她有勇氣有膽量做出這樣的決定嗎?她很惶惑。從未有過的遲疑和從未有過的舉棋不定。

武瞾在她的心裡獨自徘徊著。

她要獨自思考,獨自得出一個沉重的結論來。

在那個晚上,她甚至沒要她萬分寵愛的張氏兄弟來侍候她。

於是,在寂靜的深夜,她夢到了她的先夫李治。她是被淋漓的大汗驚醒的,夢醒後的記憶很模糊。是誰?什麼?她只記得李治彷彿在對她說著什麼,但是她卻聽不見。她只看見了他的嘴在動,奄奄一息的樣子。那是他在她的懷中駕崩時的情景。是她竊取了神器嗎?李治還會把她當作他最最親愛的人嗎?而一旦王朝真的從他們的兒子手中流失,那遠在千里之外冥冥乾陵中的李治還會接納她等待她嗎?而如果李治拒絕她,那她又魂歸何處呢?

在徹夜苦思冥想之後,武瞾終於得出了一個非常現實非常不得已也非常令她驕傲光榮的結論:大周帝國唯朕一代。

「大周帝國唯朕一代。」於是,這便成為了決定著未來一切的基礎。

與此同時,讓女皇武瞾十分驚訝的是,一直深得她的寵愛並日夜廝守於她身邊的張氏兄弟,竟然也時常在言談話語之間,不經意地提到百官是如何如何地厭惡武氏諸王,而天下又是如何如何地思李唐久矣,而清明的聖上又是如何如何地應該儘快把房州的廬陵王李顯召回京都洛陽一類。

怎麼回事?

最初張昌宗提及此事,女皇以為是昌宗又聽到了什麼,向她傳遞朝中臣子的言論。但是後來,張易之也時常在話語中有所暗示,她便慢慢地悟出了這是張氏兄弟有意說給她聽的。

這不是他們的意思,他們又能懂什麼呢?他們或許是在受著什麼人的指使。武瞾的猜測果然沒有錯。張氏兄弟所傳遞的,確乎是當朝一些朝臣們的意願。

先是張易之為了討好朝臣,曾專門恭恭敬敬地到狄仁傑的府上拜訪,請教他能夠被眾多朝臣接受的方法。狄仁傑在政治問題上黑白分明,而對女皇的私生活則採取放任自流的態度,體量她終究是一個有情有欲的女人。於是對張氏兄弟,特別是對多才多藝的張易之總是寬容大度,多有關照。既然是張易之親自登門求教,狄仁傑便也直言相告,惟勸迎廬陵王可以免禍。這是狄仁傑給予張易之十分中肯的哀告。

與此同時,美艷的後宮侍郎張昌宗也專門向當時為天官侍郎同風閣鸞台平章事的吉頊請教,企望討得他們張氏兄弟的自安之策。於是一向善待他們並深得女皇信任的吉頊自然也是實話實說。吉頊說:「依本官之見,你們兄弟二人所受皇恩浩蕩,並不是因為你們於天下有多大的貢獻,而是女皇后宮的需要。要知道,如今天下士庶,全都思念李家。而李家的廬陵王李顯此刻仍遠在房州流放,京都的太子李旦又至今被幽閉於東宮。可是皇上畢竟年事已高,無論如何是到了該有所付託的時候了。而武氏諸王,對年邁的女皇多有糾纏和企圖,其實他們並不該是皇位的繼承人。滿朝文武也是決不會接受他們的。所以,若你們兄弟能請求皇上立廬陵王為後,不要說在朝臣中能建立起威望,就是聖上百年之後,你們也依然會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這也才堪稱功德圓滿,且能青史垂名。」

兩位朝中重臣的點撥,無疑使張氏兄弟迷茫的眼前豁然開朗。他們終於得以撥開了一直環繞著他們的那岌岌可危的濃霧,就彷彿是突然抓到了一棵救命的稻草,他們終於緊抓著狄仁傑和吉頊的衣襟,攀上了那道晉陞的階梯。他們即刻身體力行,凡是能與女皇在一起,不論是白天還是夜晚,都會大吹枕邊的輕風,要女皇儘快接回廬陵王,以收取天下之心。

女皇自然是很在乎她所寵愛的而且與她有著肌膚之親的這兩位少年的請求。當然她同時也非常明白,張氏兄弟不過是鸚鵡學舌,他們的身後是朝廷百官,是狄仁傑和吉頊。是他們一直在擁盼著廬陵王李顯,也是他們在慫恿著二張,以動搖武瞾的決心。

張氏兄弟枕邊的請求果然奏效。女皇在內嬖近臣們的夾擊下,終於徹底放棄了立武三思為太子的念想。或許女皇從未真的這樣想過。總之,她答應了昌宗、易之會儘快考慮接回廬陵王的事。她對他們說,其實那也是她心頭的所思所想。

但是她依然按兵不動。

她按兵不動所換回的,是張氏兄弟更加鍥而不捨的請求。

女皇很費籌謀。她知道一旦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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