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八章

朝臣們懷著沉重的心情前來覲見皇上。他們垂著頭,不敢看皇上悲裒傷痛的面容。他們知道,天堂與明堂的毀滅對女皇來說意味著什麼。

然而,他們想不到他們聽見的竟是聖上的那麼平靜的聲音。於是,他們才敢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看到了聖上的那麼平靜的一張臉。他們的心頭為之一震,不知道是肅然起敬還是驚恐萬端。但有一點感覺是共同的,那就是女皇向他們再度證明了,她為什麼能夠穩坐在這皇帝的寶座上。

武瞾絕口不提午夜裡的那場眾所周知的大火,而是按部就班地詢問著政事,其中包括朝廷為天堂的落成,將在女皇登基的則天門上舉行的那一場規模龐大的賀宴。

「還舉行嗎?」

「為什麼不?」

「可是,夜裡的……」

「那火是天意,就不必管它了。」

「可是,則天門前一片狼藉……」

「那就在端門前。賀宴不能取消。朕要親自駕臨,你們繼續籌備。」

「既然天堂已化為灰燼,而賀宴是為了天堂……」

「天堂畢竟存在過,哪怕短暫。朕就是要為那短暫的輝煌而慶賀。唯其短暫才更值得慶賀。朕以為,這也是天意。」

「臣等已派出人馬,一定要查出那個縱火犯,為聖上……」

「那就不必了。」

「如此之大難,臣以為……」

「朕已經派人查過了,那是天上的火種,和天上的風。」

百官沉默。

然後女皇退朝。

大殿中的氣氛很黯然,唯有端門的喜宴在默默籌備著。

朝臣們誰也摸不清女皇的心思。她的一反常態的平靜反而令人震驚。朝臣們猜測著,猜測著女皇的平靜中所蘊含的那難言之隱,那傷痛惋惜,和那藏而不露的仇恨與殺機。

女皇是誰?女皇確乎是一個超乎尋常的女人。她可以承載—切,何況兩座宮殿。

朝臣們誰也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么。但他們卻開始私下裡議論紛紛,把這場火難的罪魁禍首推到了女皇的舊情人薛懷義的身上。因為據說在大火前的那個夜晚,薛懷義曾前往後宮想與女皇親近。而女皇卻因為有御醫沈南謬在幃帳中相伴而將懷義拒之門外。於是這個失寵的男人便怒火萬丈地燒了天堂。是因為兩個男人的爭風吃醋才導致了兒平耗盡國庫的兩座建築毀於一旦。所以女王不讓追究。女王不讓追究是因為女王以為那火因也是羞辱。

其實並投有人知道那大火為什麼會燒起來。如果真是薛懷義所為,那麼就僅僅為與一個御醫爭風吃醋,值得嗎?

兩座殿宇的廢墟依在,甚至那灰燼還沒有變涼,端門樓上浩大的慶賀宴會便如期舉行。六年來苦心督造天堂的薛懷義自然也要前來。他是主角,他是功臣,儘管他的成果早巳隨著大火付之一炬。薛懷義姍姍來遲,於是宴會便也不斷推遲。直到這個臉色青白身披金色袈裟的白馬寺主持走上端門樓,女皇才緩緩地迎上去,牽著他的手,親自宣布慶賀的宴會開始。

女皇在端門樓上遙望著天堂的廢墟,而她的臉上卻是春風滿面,這使宴會充滿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迷惘。她讓薛懷義一直不離左右,而且在眾朝臣面前故意做出和他很親近的樣子。人們已經越來越不理解女皇了。在酒過數巡之後,這個女人竟醉眼朦朧地舉起酒杯,高聲讚揚白馬寺主的豐功偉績。她誇讚那天堂是如何如何地雄偉壯觀,薛懷義在督造天堂時又是如何如何盡心竭力。如今天堂已毀,明堂燃盡,但那不是薛懷義的過錯,而是天意。「值此慶賀之際,」女皇說,「面對廢墟,朕不甘心。朕就此當眾宣告,朕要讓懷義再度督建,造一座比逝去的天堂、明堂還要偉岸輝煌的殿宇。不僅是殿宇,朕還要請懷義制一座巨大的『九州之鼎』置於這宮門之內,以代表朕大周帝國的天下疆土……」

女皇高舉著酒杯。

萬眾歡騰著,山呼「吾皇萬歲」。

然而,女皇卻置萬民的歡呼而不顧,只是深情凝視著身邊的舊日情人。

女皇滿懷著深情。而她的心卻在說,朕知道你就是那個縱火者,是你刨了朕的祖墳,讓朕心疼讓朕流淚。你就那麼恨朕嗎?還讓朕對你說什麼。朕失去的殿宇還能重建,而你燒了宮殿就等於燒毀了你自己。你還不明白嗎,可是朕知道你的末日已經不遠了。

女皇高舉著酒杯直視著她剛剛委以重任的薛懷義。於是薛懷義便也煞有介事地叩謝皇恩,並信誓巳旦,決心不負聖上重託,早日重建殿宇成功。

他們在端門樓上,在眾朝臣的面前,這樣一來一去地盡興表演。

女皇終於站了起來。她一手抓住自己的寬大裙裾,一手抓住薛懷義的手,她說她要退席了,她要讓這個功臣送她回宮。

女皇牽著薛懷義的手。

他們一級一級緩慢而威嚴地走下端門的石階。

侍女們在後面托著女皇寬大而華麗的裙擺。

女皇醉眼朦朧,幾乎全靠在薛懷義的身上。

「你看,」女皇對著薛懷義的耳朵輕聲說,「朕為的是讓你來重樹功業。」

「不過是一個玩笑。」薛懷義滿臉不卑不亢。

「你就真的那麼恨朕?」

「臣不敢。臣難道吃了豹子膽嗎?」

「就為了你的一千個弟子?」

「可有人說我是為了你的御醫。」

「那才是玩笑。朕不信。他也不值得你要這樣搭上性命。」

「我只要做我想做的事。」

「那燒了天堂就是你想做的事了?那火是燒了你自己。」

「也是燒了你。是你的明堂!是你的天堂!」

「就算你燒毀的是朕的心,但想想你的末日也快到了。告訴膚,你覺得值得嗎?用你的性命去換朕心上的幾滴眼淚?來吧,膚還捨不得你。來吧,忘掉那天堂,忘掉那眼淚,也忘掉那馬上就要到來的末日。到床上去吧。只有我和你,我們兩個,那裡才是你我真正的天堂……」

在那個激情的時刻!

在那個激情的時刻,女皇可能忘記了她身上的這個強健無比的男人剛剛燒光了她的國庫,毀滅了她作為一個女皇的幾乎全部美好的寄託和夢想;而薛懷義呢?此刻當然也可能會忘記是身下的這個握有無限權力的女人,剛剛剿滅了他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培養建立起來的自己的衛隊,讓他隨時瀕於背水一戰之境地。都是刻骨銘心的仇恨。但是當赤裸的身體與身體纏繞起來的時候,他們決定忘記。他們似乎也能夠忘記。

仇恨正如煙般緩緩地飄散。

隨著總會有的那個高潮的到來。

當一切回到了人的本真、身體的本真。

當等待著那個他們彼此都很熟悉的最後的時刻……

女皇引領著懷義。她昂著頭,她一手牽著他,一手持著自己華麗的裙裾。她的步履越來越急切,因為他們越來越靠近了她的寢殿。她不停地扭轉頭看著懷義。一種新奇的久違了的感覺,一種含情脈脈,意味深長。

寢宮的大殿里從未有過的幽暗。幾支燃著的紅燭,照耀著幽暗中的慾望。

女皇說:「我們已經有很久未曾手攜著手步人這寢殿了,是你大將軍日夜督造著朕的天堂,勞苦功高,朕真要好好感激你。」

女皇的外衣被奴婢們脫下,女皇的皇冠也被摘了下來。女皇正在慢慢地恢複女人的模樣。女皇甚至搔首弄姿,她問著,到底有多久了呢?然後女皇把她枯瘦的手臂搭在了懷義的肩膀上。她的臉離懷義的臉很近。她的氣息溫暖而威嚴。「記得你初來這寢宮時的情景嗎?當千金公主把你帶來的時候,你是誰?你不過是一個和皇室里的浪蕩公主睡過幾次覺的街頭藝人馮小寶。還記得你的名字嗎?那時候你並不叫薛懷義,是朕賜了你今天無比尊貴的名和姓,是朕,記得嗎?是朕讓你在鋪滿了花瓣的木桶里洗澡,是朕讓你換了衣服,是朕讓你爬上了這個大床。還記得你當時的樣子嗎?你一無所有。你只有這裡。你就是靠這裡取悅朕吸引朕誘惑朕的,你給了朕快樂。然而十幾年過去。這架床可以被稱作是龍床了。在這龍床前,今天朕把你請來。今天原本是個最最值得慶賀的日子,而倘若那天堂明堂不曾毀於一旦,你也許一如以往,並不會同朕相攜一道站在這龍床邊。朕想請你說說,從一個江湖的藝人到堂堂白馬寺主持,你欠了朕多少?十幾年來,是朕造就了你,是朕讓你在這夜晚的寢殿之外成為了一個有模有樣的男人,是朕要你去成就了那些男人的偉業,也是朕封你為左威大將軍、鄂國公、梁國公,還有什麼?是朕讓你督建了大周帝國的最偉大的工程,也是朕,封你為北道行軍大總管統率二十萬大軍去征討突厥,而連朕的宰相李昭德、蘇味道也只能做你的下屬。薛懷義,作為一個男人,你還要什麼呢?凡是你嚮往的,朕全都給你了。是朕讓你隨意出入於朝廷和後宮,是朕讓你出百官之上,氣蓋一方,不可一世,是朕處置了朝中所有欺侮嘲弄你的大臣們,朕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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