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七章

在這個薛懷義被趕走的夜晚,他與負氣的女皇繾綣柔情,那番心不在焉沒有任何的滋味是他們兩人全都感覺得到的。事後沈南謬匆匆逃離,而女皇卻徹夜不眠。

女皇想,畢竟,作為男人,薛懷義是不可替代的。而她趕走了這個不可替代的男人並不是說她就不想要這個男人了。本來要不是她負氣就很可能是另外的一個夜晚了,不是這樣平淡的而是驚心動魄的。女皇想著薛懷義怎樣騎著馬來到後宮又怎樣無奈地離開後宮時,心裡難免有些感傷。但是她一想到薛懷義白天目空一切的神態就又怒火萬丈,恨不能親手殺了這個在她面前竟敢如此飛揚跋扈的男人。總之,武瞾與薛懷義就是這樣恩恩怨怨地攪在一起。他們對對方的心情都很複雜。他們彼此仇恨,又彼此都不願放棄。至少女皇是這樣的,她還愛他,想和他上床,她永遠也不願放棄他,除非……

朝廷上下對女皇與薛懷義之間的越來越疏離有目共睹,儘管女皇自己不願承認,但卻是她所不得不面對的現實。

自無遮會後,按規定薛懷義應該進宮並應該參加早朝。畢竟,天堂和大佛的使命已經完結,他應該如其他朝臣一般,每日按朝中的章程辦事。然而,這個六年來因為工程而遠離朝廷的和尚,不知道為什麼,不僅不來覲見皇上,甚至連早朝也不參加。而是終日龜縮在白馬寺內,領著干余名年輕強壯的和尚練武,虎視眈眈地,不知道在搞些什麼名堂。

早就對白馬寺這些行跡可疑的年輕和尚存有戒心的侍御史周矩,對薛懷義的所作所為更加疑慮重重。無非是一座寺廟,何以要招納那麼多和尚,而這些和尚又為什麼要練兵習武,彷彿是薛懷義的軍隊一般。朝廷可以有軍隊,可一個寺廟又何必這樣另立山頭呢。這些無法無天的年輕和尚,每每在騎著高頭大馬的薛懷義的率領下四處作惡。他們常常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毆打市民、侮辱婦女,所過之處,一片狼藉,引得洛陽百姓怨聲載道,民憤極大。這個與皇上過從甚密的和尚,竟能這般肆無忌禪,作惡多端,無疑是在給皇帝的臉上抹黑。尤其是近來,他連皇帝也不放在眼裡了。不早朝,不覲見,只是一味地招兵買馬,擴充勢力。周矩實在猜不透這個薛懷義到底有什麼企圖,是不是有意與皇上對抗?當然周矩管不了皇上與薛懷義之間的私情恩怨,但是作為朝廷侍御史,他覺得他還是有責任提醒武瞾的。決不可小覷了薛懷義的勢力,決不可對皇上漸漸疏遠了的這個已經成了氣候的和尚掉以輕心。

周矩出於對女皇的忠誠和對朝廷的責任,決心赴湯蹈火,彈幼薛懷義。

而就在周矩準備挺身而出的時候,卻已有御史馮思勖搶先一步,上告這個劣跡累累、不可一世的薛懷義。此時專門負責消肅官吏罪行的御史台朝臣也紛紛劉薛懷義發動攻勢,成為當時朝廷中的一大熱點。這些官吏或者是出以公心,不能容忍薛懷義種種令人髮指的行為;或者是他們以敏銳的眼光,洞曉了女皇對她的這個情人越來越多的失望乃至厭惡。他們看出了女皇事實上已經很仇視他,但又念及這個床上伴侶多年來對她的關切,而一時不知道該對他怎樣。當然,這些趨炎附勢的朝臣們很難擺脫作奴才的奴顏和媚骨,他們依然是投其所好地想在關鍵時刻幫他們的主子一把,希望他們的主子當機立斷,快刀斬亂麻,儘早除掉這個薛懷義,以防後患。

想不到,馮思勖的這個彈劾竟要冒著生命之險。沒有多久,薛懷義便獲知了馮思勖在女皇面前加害於他的消息。他發誓要以牙還牙。他懷著滿腔的仇恨,特別是在女皇已開始冷淡他的這段危難中,馮思勖的彈劾不啻是雪上加霜。於是,他每每希望能在洛陽宮城外的馳道上與馮思勖不期而遇。他幾乎每天都騎著高頭大馬,專門在朝臣們出人的宮門前徘徊。如此的堵截當然很容易就等到了馮思勖。他們果然狹路相逢。當時也還有朝臣在那宮門內進進出出,薛懷義騎著快馬就衝到了馮思勖的面前。高頭大馬沒有能踩倒馮思勖,薛懷義便一臉流氓相,故意口出狂言,以圖激怒馮御史。他拉著韁繩,圍著孤立無援的馮思勖轉圈。馮御史俠膽英雄,並無畏懼。他既然敢上告薛懷義,當面對著這個陰毒之徒的時候,當然也不甘示弱。他一不做,二不休,義正辭嚴地把在女皇面前說過的話又在薛懷義的面前說了一遍。薛懷義聽得氣急敗壞,一聲號令,那些人高馬大的和尚們立刻沖了上來,圍住馮思勖猛打,直打得這個文弱書生滿身是血,幾近斷氣。圍在一旁觀望的朝臣們被這一幕嚇呆了。他們只能是仰天嗟嘆,不敢靠前。沒有人前來幫助馮御史,沒有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倒是薛懷義依然威風八面地騎在馬上,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他在宮門前的馳道上勒住馬韁緩緩地走著。他是在無聲地警告那些朝臣們,誰也甭想碰我一根毫毛,否則馮御史就是你們的下場。待馮思勖終於氣息奄奄,薛懷義帶著他的人馬揚長而去,宮門前石板鋪成的馳道上,便只留下了一個血肉模糊的馮御史和慢慢散去的那一陣囂張的煙塵。

今後,誰還敢碰觸這個兇惡狠毒的流氓和尚呢?

然而,終於還是周矩又站了出來。周矩不是出於一時的激忿,他為此已準備了將近十年。他挺身而出,坦然地走到女皇面前。他十分縝密地羅列了薛懷義證據確鑿的種種罪行,包括他是怎樣當眾鞭笞馮御史,幾近置馮御史於死地。他不僅殘酷地塗炭生靈,而且傲慢地殺一儆百羞辱百官。「這樣的一個和尚可謂是罪大惡極,還望聖上能……」

坐在龍椅上的女皇顯得很平靜。她垂著眼睛,看也不看義憤填膺、慷慨陳辭的周矩。她既不應和也不反對,只等著周矩把他想說的話說完。

然後,政務殿內是長長的沉默。

過了很久,女皇才抬起了眼睛。她顯得很輕鬆地對周矩說:「朕知道了,朕會叫他到御史台去投案的。」

果然,幾天之後,周矩聽到下屬秉告,那個騎著高頭烈馬的薛懷義已經來到了御史台門前。周矩人還沒有走到堂前,便聽到馬的嘶叫聲驚天動地。待周矩命人打開殿門,薛懷義便騎著馬跨進了門欄。薛懷義對周矩居高臨下,怒目而視,直到周矩的面前才狠狠地勒住了馬的韁繩,於是那烈馬高高地抬起了前腿,聲嘶力竭地鳴叫著……

周矩厲聲疾呼:「你這和尚還不下馬,在這御史台前耍什麼威風?」

而懷義卻仰天大笑,緊接著他便飛身下馬,徑直走進肅政廳,在廳前的榻上坐下……

「來人呢!」

周矩話音未落,這和尚轉眼又翻到了馬上,又是一陣歇斯底里的狂笑。待御史台的士兵們趕來,薛懷義早已在笑聲中無影無蹤。

如此被捉弄的周矩更加氣憤。無論如何,他堂堂專門負責肅政的御史台官吏,竟被一個無賴無端地耍笑,那御史台還有什麼尊嚴可言。於是周矩再度請求覲見皇上。他不管這個耍弄了他的男人是不是皇上的情人,皇上是不是對她昔日的情人舊情難忘。他就是要摸摸這隻惡虎的屁股,哪怕丟官丟命也在所不惜。想不到皇上竟也氣度非凡地再度接見了周矩,並耐著心聽周矩一五一十列數了薛懷義的無禮。

周矩說:「薛懷義對御史台的無禮就是對朝廷的無禮,而對朝廷的無禮也就是對您聖上的無禮。聖上您至尊至上,怎麼能允許這等無賴蔑視和踐踏您的皇權呢?」

女皇依然是一臉的平和,彷彿在周矩前來秉告之前她已諳知了一切。她不慍不怒,輕鬆地微笑。她反而勸周大人不要怒氣衝天。她說:「薛懷義這是道人素狂,根本就不值得你為他生氣,像這種東西你又能將他怎樣呢?他和我們不是一樣的人,你不必去理睬他了。」

女皇的這番言語使周矩有口難言。他驟然覺得自己不是被薛懷義而是被女皇耍弄了。他不知女皇和她這個情人的關係究竟怎樣,但是透過這個事件,他還是看出了女皇對她舊日情人的袒護。

「你以為朕對他很偏袒嗎?」

周矩想不到女皇會突然這樣直言不諱地問他。

「是的,朕知道你認為朕是向著他。畢竟朕有了今天,也是因為有了他的一份幫助,所以朕不願意忘恩負義,留千古罵名。朕有朕的想法,你確乎不必太介意這個狷狂之人。但是,朕把他手下的那千餘和尚一個不留地交你處置,你秉公執法便是。要快。你可以去了。」

於是周矩接受了這個收拾千餘和尚的任務。他把被薛懷義耍弄後的滿腔仇恨統統發泄在了他的千餘弟子身上。他大筆一揮,一個不留地把他們盡數發配到了嶺南的瘴濕之地,以泄百官心頭之憤。

將於余和尚押赴嶺南的場面蔚為壯觀。浩浩蕩蕩的囚犯和浩浩蕩蕩的馬車,身強力壯的和尚們被鎖上手銬腳鐐。一千個和尚一千隻光頭,他們一個緊接著一個地走出名剎白馬寺。在朱門紅牆下,溪水叮咚卻掩不住那驚心動魄的鐐銬聲。帶鐐長街行。石板被鐵索摩擦著,一步一步,牽一人而動全隊地誰也不能退縮。一個巨大的由囚徒構成的人流,被趕押上囚車。幾百輛囚車開始了由北向南的遷徙,翻山越嶺,頂風冒雨,不舍晝夜。這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