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五章

李旦被打倒了,摔倒在地上。李旦被士兵們拖到了牆角,用刀劍逼著動轉不能。李旦高聲地喊叫著,聲嘶力竭。最後,他只能是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兒子們被一個個地押上了皇家的馬車。李旦悲痛欲絕,他竟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能保護。他用手死死攥住了擋在他前面的長劍,他的血在銳利的劍刃下一滴一滴地落了下來。

那馬車載著孩子們的哭聲立刻離開了東宮。

此時李旦覺得活著不如死去。

終於被衛兵們放開的李旦追到了東宮的門外。死寂的空空如也的道路直通女皇的後宮。李旦仰天長嘆,他用鮮血淋淋的雙於拚力捶打著自己單薄的胸膛。他既沒有罵天地,也沒有罵鬼神,他只是悲憤地罵著自己。

「嗚呼!我枉為人夫!」

「嗚呼!我枉為人父!」

然後李旦平靜了下來。

從此李旦形同行屍走肉。

—連串的厄運竟沒有把李旦趕出東宮,這真是天下之奇觀。他的五個兒子被降爵幽禁,罪名是連坐於劉竇二妃的巫蠱事件。至此,皇太子妃的失蹤明朗了起來。成器與隆基分別是劉氏與竇氏的兒子,他們連坐順理成章。而李旦的另外三個兒子呢?他們又連坐於兩個被連坐的兄弟,這就不免有些牽強了。但是女皇就是要連坐,要在東宮斬草除根,要李旦從此獨自憂愁。在空空蕩蕩已毫無生氣的東宮,李旦的苦痛是可想而知的。這是母親對他的更殘酷的折磨。要他活著,活著而妻離子散,活著而孤家寡人。

這是怎樣的凄苦。

女皇的更殘忍處,是她在朝堂之上大聲宣告,從此各王孫公卿一律不準與太子見面。「這是朕的命令。」太子雖仍為太子,卻已如被軟禁的囚徒,女皇可能是存心要把她的這個兒子逼瘋。女皇之所以更加變本加厲地迫害李旦,是因為她對李旦的女人的死是難逃干係的,是因為她心虛,由心虛而至的心狠。

女皇的旨令即刻奏效。滿朝的文武朝臣及李旦的各類親屬們,驟然之間地再沒有人敢來太子的東宮。就連朝臣中的那些李唐時代留下來的舊臣們,也不敢再搭理太子了。東宮的門外可渭是門前冷落車馬稀,彷彿那門便是敕令,將所有想與太子親近的人關擋在門外。

太子孤獨寂寞,又遭逢亡失親人之災,心情於是格外鬱悶。他不怕被關在東宮,與世隔絕,他只是想念死去的愛妃和被幽禁宮中的兒子們。他於是才覺得自己更加地不幸,甚至不如流放在外的三哥廬陵王李顯。李顯雖然遠離京城,但至少是全家人能團團圓圓地守在一起。而他太子的日子又算是什麼日子呢?有時候李旦在孤獨時甚至想到了一死了之,他空留著這條形同虛設的生命又有什麼意思呢?

然而……

到底人間還有冷暖人情,到底朝臣中還有天地良心,到底還是有人敢於衝破女皇的一言九鼎,到底在一個晚上還是有人燭照了漆黑一團的東宮。

那是個女皇的禁令發布之後的夜晚。尚方監裴匪躬和中官范雲仙便結伴來到了東宮。他們不顧不準進見太子的禁令,他們就是想見一見太子,就是想安慰安慰這個可憐的失去了很多親人的年輕人。

是將心比心,是設身處地,是善解人意,是捨生取義。

被軟禁的太子一見到裴大人就禁不住淚流滿面,如見了親人一般,他心中有千言萬語,但卻又不知該如何說起。李旦哭著,他只是說:「我的孩子……我的五個兒子……是我害了他們……他們有什麼罪?他們在哪兒?是母后恨我,可母后為什麼不殺我呢?我才是萬惡之源,苦難之源,我才罪該萬死,死有餘辜……」

「聖上,聖上你不要這樣。」裴匪躬以老邁之軀撲通一聲跪在廠太子面前。裴大人亦是老淚縱橫,他難過地說,「是臣等辜負了先帝的囑託,才使聖上淪落至此,是臣等罪該萬死。」

「裴大人,你……你快起來。不是你們,是我無顏面對父皇的乾陵,是我李旦無能,治國無方,辱沒了我們李家的尊嚴……」

「聖上不要這麼說,我們是一直思念您也思念先帝的。如若先帝有靈……」

裴匪躬如父親般安慰著可憐的太子。他告訴李旦小皇子們址和已故章懷太子李賢的兒子守禮幽禁於一處。

「是同守禮禁於一處?」李旦睜大了眼睛,他的臉也陡然變得蒼白。「守禮的弟弟守義就是在幽禁中病餓而死的,那我的兒子會不會……」

「不會的,聖上。」裴大人安慰李旦說,「我們這些舊臣會時常關照小皇子們的。臣已去看過,他們雖在禁中,但五兄弟彼此作仆,相親相愛,倒也並不寂寞,聖上盡可以放心。」

「可是我太了解母后了,一旦她……」

裴匪躬等離開東宮的時候已是深夜。在這個臘月的晚上,天中開始飄起紛紛揚揚的雪花,不久就鋪滿了洛陽城的石板路。路面如鏡面般明亮光滑,冷風嗖嗖地吹著。裴匪躬覺得寒冷徹骨,他使勁拽了拽棉袍,不讓雪花落到脖子里。他剛剛走出東宮的大門,就被黑暗中突然跳出的幾個衛兵抓住,五花大綁了起來。

裴匪躬沒有掙扎。他知道他違反了女皇的命令當然是死罪,儘管他去探望的並不是什麼女皇的敵人,而是女皇的親兒子。

然而女皇的親兒子此刻就是女皇的敵人。至少女皇本人是這麼想的。因為女皇覺得是把自己的這個皇帝兒子拉下馬後,她才得以登基得以名正言順地坐在皇帝的寶座上。女皇相信這個兒子儘管生性怯懦,但是被趕下皇位的屈辱他是不會忘的,他因此而懷了滿腔的仇恨,他遲早會為了這一天的屈辱而復仇、而雪恥的,所以母親就不再是母親而成了他的敵人。武瞾就是這樣揣度她的兒子的。其實武瞾太以己之心度人,太缺乏對自己親人的了解了。她自始至終錯估了李旦。其實李旦遠沒有如她想像般對皇權那麼強烈的熱衷。

違反女皇禁令的裴匪躬立刻下獄。他的罪名是策劃太子謀反。審問不屈不撓的裴大人的,是女皇多年來專門豢養的酷吏們。裴匪躬知道,他一旦落人這些人的魔掌,便必死無疑了。但是裴大人依然大義凜然,周身都是錚錚鐵骨。他說他就是去看望太子了。他覺得太子被逼得妻離子散實在是太可憐了,在這樣的時刻,稍有人性的人都應像我這樣去關心他,安慰他。

「那你為什麼一口一個聖上?」

「我這樣稱呼慣了,幾年前太子難道不是聖上嗎?」

「太子又為什麼一口一個母后?母后是誰?母后才是聖上,你們這不是謀反是什麼?」

「太子冤枉!」裴匪躬大聲為太子辯解。他想不到他的探望竟會給太子帶來如此災禍,他更想不到東宮裡原來早已「隔牆有耳」,足見母親對兒子無所不用其極的防範。

當酷吏將裴匪躬的罪名稟告女皇——

「斬!」

武瞾咬緊牙床,斬釘截鐵地從牙縫裡擠出了這一個字。

裴匪躬當即就被拉到洛陽城的刑台當眾被斬,並且是被施以腰斬的極刑。裴大人死得很英勇很驕傲也很有人情味兒。他當著前來觀看的洛陽百姓們說,他就是冒著死的風險前往東宮的。他又說太子是可憐的是無辜的。最後,他還說,天下從沒有見過如此殘酷的母親。

裴大人的一腔熱血迸濺出來,洛陽的百姓無不潸然淚下。

還要怎樣?

裴匪躬死不足惜。對於女皇武瞾來說,最最令她擔憂的是她東宮的這個兒子。她不知道李旦究竟會幹什麼。

一陣緊似一陣的攻勢,武瞾知道李旦已經透不過氣來了。依舊是皇嗣問題。永遠不能放心。武瞾的心態很奇怪,明明是她讓李旦住進了東宮,卻隨時以為她的這個兒子會造反。因此總是對李旦深懷芥蒂。與此相反,對於武姓的承嗣和三思,她卻少有戒心。她可以毫無顧忌地委他們以高官,任憑他們的權力在朝廷中無限擴張,甚至在祭祀天地的儀式中,她都會讓他們擔任比太子重要得多的角色。這是為什麼?是因為她更加相信這些武姓的後代嗎?不。武瞾這樣回答著自己。因為李旦高她太近了,近到她不能信任他。這是種唯有最親近的人們中間才會有的防範。她不僅防他,而且還不斷地傷害他,剝奪他,看著他傷心絕望,感覺著他的仇恨滿腔。有時候,連武瞾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兒子怎麼樣。

她身邊不是唯有這一個兒子了嗎?但是她依然在逼他。她不是這個孩子的親生母親嗎?但是她還是在對兒子的逼迫與欺壓中獲得了某種快樂和滿足。難道她不傷痛嗎?不企望得到母子間的款款深情嗎?但是,對於坐在皇位上的母親來說,權力才是第一性的。

這就是武瞾傷殘親人的全部理由。

她不要母子感情,她要的是權力。權力才是高於一切的。而如今,武瞾以為,最有可能奪走她的權力的,就是這個李旦。

不會再有其他的解釋。

武瞾認定太子是一定懷抱著奪權的企圖的,於是武瞾越想疑心越重,越想越滿腔忿恨,越想越是把自己也逼進了死胡同。她認為不是她在逼兒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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