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

幾天之後的一個清晨,精神抖擻、躍馬揚鞭的薛懷義便率領幾千名民工包圍了那座隋煬帝留下來的雄偉壯麗的乾元殿。在薛懷義的一聲號令之下,幾千民工便帶著鐵鎬鐵鎚攀援上大殿,開始從屋頂一磚一石地將這座兩百多年歷史的宮殿拆毀。那個早晨,牆倒房塌的聲音伴隨著冉冉升起的太陽籠罩在洛陽的上空久久不去。那聲響在人們的心裡造成的是一種無以擺脫的哀惋與懷舊的思念。畢竟那宮殿已矗立在那裡二百年了。人們已經習慣它,習慣它的屋檐與房脊,習慣它所代表的皇權與皇室的神聖與高貴。乾元殿毀於一旦,乾元殿變成了廢墟,乾元殿已不復存在。而武瞾則認為,唯有毀滅,才能帶來真正的新生。

薛懷義從此懷著一個男人的真正的陽剛之氣,開始奮鬥在修建明堂的工地上。他個人的才華與能力在此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他為此不惜流血流汗,他總是堅守在工地上,所以他總是很累。他到後宮陪伴太后的次數明顯減少廠。他不知道這個性慾很強的老女人是不是會很寂寞。但是工地對於他更重要,工地才是一個男人真正該呆的地方。他在此可以喝令三山五嶽、調動千軍萬馬。他在此也可以體驗到莊嚴雄偉的宮殿在他手上被毀掉的悲壯,和更加莊嚴雄偉的宮殿在他手上挺立起來的光榮。武瞾很快就原諒了這個男人。因為她確實在薛懷義的疲憊中看到了明堂日新月異的壯麗景象。那宏偉的石雕廊柱正一根根地向天空豎起,並直刺進高而蒼茫的天空。那是通向天國的永恆的階梯,而階梯是那個武士般的薛懷義為她武瞾鋪就的。每當被火紅落日染得迷濛的黃昏降臨,武瞾都會向西遙望。她在沉落於火紅晚霞的廊柱的暗影里,彷彿看到了薛懷義騎在馬上賓士的英姿。那一刻她非常渴望他。她心裡和身體里的慾望都在強烈地燃燒著。她會覺得很熱,口很乾,呼吸變得粗重。她知道她確確實實想極了。但,那黃昏的景色還是太壯麗了,而薛懷義騎在馬上的姿勢也太美好了。武瞾終於覺悟。她為此寧可犧牲夜晚,犧牲薛懷義。其實她並不知道,在她和薛懷義之間,眼下正釀造的,其實是未來的一場驚心動魄的悲劇。她造就成全了一個男人,同時也就毀滅推開了一個情人。這是武瞾始料所不及的。

在黃昏里站得久了,夜便浸了上來。武瞾覺出了冷、覺出了無望和無望之後的索然無味。於是只好返回她的寢宮,只好獨自一入睡在空蕩藹的大床上,像過去那樣。她在夜的煎熬中思慕著她的薛懷義,但是她聽到遠處穿過濃霧傳來的,是連夜晚也不停息的砸夯基石的聲音。她是在那遙遠的朦朦朧朧的聲音中朦朦朧朧地睡去的,直到天明。

不久,已在朝廷做上要官的武氏家族繼承人武承嗣,終於了悟了姑母真正的心愿。於是為了能更加貼緊姑母,他便開始攪盡腦汁、費盡心機地為武瞾稱帝而活動。武承嗣的目的很明確,他堅信一旦姑母稱制,那天下就決不會再姓李而是姓武,而帝位自然要選擇武姓的繼承人,那麼這個繼承人就自然是非他武承嗣莫屬了,他日後的飛黃騰達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因此武承嗣為幫助姑母實現夙願十分賣力。他除了配合武瞾暗中發動的那場反擊李氏家族的戰爭,還煞費苦心地串通舊日同僚,將一塊刻有「聖母臨人,永昌帝業」的石頭獻給了武瞾。

武瞾在看到這塊白色的石頭時,心情非常複雜。她聽著跪在她對面的那個獻石的人,結結巴巴地向她講述在洛河南岸發現此石的經過時,覺得真是荒唐極了。她一看便知那塊普普通通的石頭並不是什麼上天之物,而那石頭上的幾個字也是今人的雕刻,儘管反覆打磨做舊,那新近刻鑿的痕迹還是依稀可辨。

她坐在翠簾的後面。

她沉思著。

她當然馬上就意識到了這塊石頭的價值,知道這是個顯得滑稽可笑的階梯。但她唯有也滑稽可笑地踩上去,才能最終登上帝王的寶座。

武瞾別無選擇,她寧可相信這塊石頭是上天的意思,這或許會被天下取笑,但誰又敢譏笑天命呢?她在翠簾的背後發出春風般的笑聲。她當即留下那塊石頭,將其命名為「寶圖」,並將那個發現並奉獻「寶圖」的小官吏破格提升為游擊大將軍。

所有的當事者都竭盡表演之才能,將假戲真做。於是假的也就成了真的,人們真的以為那石頭是瑞祥之物了。唯有武瞾始終保持清醒。關鍵是,無淪是真是假,有人能想出那八個字,而她能見到那八個字,就是天意。「聖母臨人,永昌帝業」,這無疑是對她的啟示。而她必得尊從天意,才不辜負了上天的這一番安排。

幾天之後,武瞾親下詔書,說她如何如何在洛水得到了這塊天賜的寶圖,而她要舉行隆重的儀式親拜洛水,並同時在峻工的明堂莊嚴祭天,接受群臣的朝賀,以完成她替天行道的神聖使命。

從此,武瞾像被捆縛在身上的這塊石頭墜著,直朝荒唐的井底沉落。最初,她正式在大殿上宣布,以寶圖所示,她為自己加封了「聖母神皇」的稱號,要朝中百官們從此稱她為「陛下」。而「陛下」、「神皇」是唯有皇帝才能用的專有名稱。可見,她已經伸出手,她試圖掀開那張本來就是虛設的翠簾了。她把這當做一種過渡。她既沒有想廢掉本已形同虛設的睿宗李旦,也沒有想要為自己舉行登基大典,不過是一個政治家的審慎的試探罷了。她投石問路,可以向前走,也可以向後退,但她並不想給自己留後路的。

此後不久,武瞾又下詔將「寶田」改為「天授神圖」,把流經洛陽東南的洛水更名為「永昌洛水」,將發現寶圖的地點賜名為「聖圖泉」,並封洛水神為「顯聖侯」,將離洛陽最近的嵩山改名為「神岳」。武瞾在這一類封號的文字遊戲中玩來玩去,其實都不過是為了強化「天授」、「神授」在人們心目中的印象,並由此而慢慢接受為天命所驅使的皇太后未來正式登基的現實。她認為這是她最後成為皇帝必須要實行的一種輿論準備的步驟,唯有這樣,她才不會失去民心。

此刻的武瞾一舉手一投足都非常謹慎。其實她此刻想登基稱帝的慾望是最強烈的,而越是在這樣的時刻,武瞾就越是沉得住氣。

也許,即或是武瞾不過渡,她在事實上執政三十多年之後,就是當即就登上皇位,也是不會失去天下百姓之心的。儘管她在登基的路途上費神緩衝小心過渡,但司馬昭之心,也是路人皆知的。特別是當她為自己加封了那個「聖母神皇」並稱的尊號之後,就更是深深地刺激了那些唐皇室成員們敏感的神經。他們認為,自高宗死後,武瞾勉力撐持國政,只要不改變李氏王朝的人唐國號,她永遠呆在那扇翠簾後面,他們還是可以忍受的。而如今武瞾已是圖窮匕首見,儘管一切都顯得很得體很溫和很不露痕迹,但李唐宗室的成員們還是看出了這個女人正一步一步加緊在向他們大唐的皇位上走。他們憑著對這個武姓女人的了解,深知她一旦坐進那把皇帝的寶座,大唐王朝就肯定不會存在了。於是這些幾乎全被貶謫或是流放的皇室遺老遺少們,再不能忍受這個外姓、專權的女人多少年來所強加給他們的種種屈辱了。他們異想天開地決計起兵,做最後的掙扎。他們的決心之大,不惜譜寫一曲悲壯的、失敗的輓歌。他們從四面八方悄悄集結著,直到束手就擒。

這是一場力量懸殊的征戰,但確實很悲壯。當時李氏皇族尚存的親王和王公,在武瞾發動的多次圍剿之後,僅剩下八人及其子孫。他們大都被放任外州做刺史,諸如山西、山東、河北、河南以及陝西和四川。也許因為他們是皇室成員,所以放外任的地點都不太遠。他們分布在洛陽的四周,從地圖上看,便形成了一個對洛陽的十分緊密的包圍圈。也許,這樣的一種分布在軍事家是一盤勝棋,但可惜這些王孫貴族們毫無兵家常識,也不會利用他們的這種天然的優勢。

武瞾稱帝的緊鑼密鼓使這些皇室成員惶惶不可終日。他們深信武瞾稱帝之後,必然大行誅戮,將李氏宗族斬盡殺絕,因此他們已被逼上絕路。前邊是斷崖,身後則是迫殺的武瞾。於是王室之間開始頻頻傳遞信息,並以曲筆暗示對方立即起兵,否則只能是坐以待斃。

武瞾的密探們最初截獲的是琅琊王李沖偽造鈐有睿宗璽印的文本。那文本上說:「如今皇帝已被囚禁,動轉不能,而武瞾就要下手搶奪李家之社稷了,快來救我。」

武瞾依然是面帶微笑靜聽著密探驚恐萬狀地稟報皇室準備起兵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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