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他問:「李賢的事你究竟打算怎麼辦?」

武瞾的臉色很嚴厲。她說:「你說該怎麼辦?他也是你的兒子。」

「詔書還沒有下吧?」

「我已派人起草去了,最後會讓你過目的。」

「你到底想怎麼處置賢兒?」

「他身為人子卻心懷逆謀,不忠不孝是天理不容的。」

「但賢兒是你的兒子!」

「正因為是我的兒子……他的罪惡就更不能寬恕。」

「你的心也太狠了。你不能這樣對待他。他這樣做也許是因為什麼誤會。他畢竟是你的兒子,你應該給他一個改過的機會……」

「你不要說了。詔書是按照我的意思起草的。李賢將被廢為庶人,流放巴州。他從此不再是太子,也不是我的兒子了。」武瞾這樣說著的時候,已是淚流滿面。她繼續說:「我從小那麼愛他,可他卻像著了魔一般,固執地認為他不是我的兒子,而是別的什麼人所生。我原以為事實終歸是事實,但無奈他中毒太深已無可救藥,以致他竟企圖叛亂。所以他只能被貶為庶人,否則,不知他日後還會生出什麼災禍來。」

「但是,難道就沒有什麼別的辦法嗎?」

「你以為我就不愛他嗎?想想先皇是怎麼做的,他既廢了承乾、血洗了東宮,又將你的二哥李泰流放,難道他不愛他們嗎?我見過他做出這些選擇時那痛苦絕望的樣子。他已別無選擇,唯有大義滅親才可以保存住一世的英名。李賢如此窮兵黷武,我們倘不能懲罰他,後世會怎樣看待我們呢?你還是回寢殿休息吧。此事我也是考慮再三,也很絕望很傷痛,但已經不能挽回了,就只當我根本沒生過這個兒子。」

坐在一邊的高宗李治被武瞾說得潸然淚下。他緩緩站起來,比原先更加沉重地離開了大殿。他顯得老態龍鍾、心力交瘁。他最後說:「這朝廷看來就只有交給你了。弘兒與賢兒已全都去了,我留不住他們。但願他們能在那邊等著我。我畢竟是他們的父親。這日子恐怕也不會太久了……」

幾天之後,詔書下達,廢太子李賢為庶民併流放巴州。

坐在殿上的皇后,聽著侍郎宣讀這份沼書,臉上麻木得就像一塊鐵板。她沒有眼淚也沒有傷痛。

從此,高宗李治不再上朝。

一個曾經風流倜儻、縱情縱慾的皇家公子,就這樣被押解囚禁於蜀地巴州一所破敗的皇家行宮裡。那裡有高山大川,但卻悶熱潮濕,遍山的竹林終日籠罩在連綿不斷、迷迷濛蒙的霧雨之中。那裡很少見到陽光,空氣是陰鬱的沉悶的悲哀的。從此李賢再沒有離開過那裡。他終日鬱鬱寡歡,過去那騎馬狩獵、放浪形骸的生活徹底遠離了他。他的屍骨是很多年之後才遷回長安乾陵的。

李賢的所有近臣和朋友,在他離開洛陽的那天,全部被斬殺。最先拉出來問斬的,就是李賢變態寵愛的那個男性戶奴趙道生。與承乾不同的是,李賢沒有像他的伯父那樣親眼看著趙道生被砍殺,沒有看到那些令他痛苦絕望的鮮紅的血。李賢已自身難保,他已顧不上想到什麼別人,他自己的處境就足夠讓他絕望悲哀的了。

李賢好不容易才收集到的那五百套兵器,被盡數運到洛河南岸焚毀。那滾滾的火焰與黑煙,遮黑了半個天空。圍觀者成千上萬。成千上萬的好事者興奮激動,不知道東宮究竟發生了什麼。這也是武瞾的安排。這五百套當眾銷毀的兵器,不僅是燒給老百姓、燒給那些企圖謀反的人,也是燒給她自己的。

她當時在後宮的禁苑裡騎著馬。她騎在馬上獨自一人遠遠地看那衝天的濃煙。

她咬緊牙根說,這就是逆子的下場。但她這樣說的時候,眼眶裡已儘是淚水。她又對自己繼續說,那一切都是出於無奈。她愛她的孩子,她是他們的母親,一個母親怎麼會……她不忍再看天空的黑煙。她兇猛地拉緊韁繩,兩腿一夾,那馬便在禁苑裡狂奔起來。天空的黑煙很快瀰漫開來,遮擋了太陽。天陰了,開始下雨。武瞾被澆濕了,但她仍然在雨中奔跑著。

後來沒有幾年,高宗死了。

高宗死後才兩個月,由武瞾派出的看望廢太子李賢的人便秘密前往巴州。在無形的逼迫中李賢自殺身亡。但武瞾說這決不是她的本意。為此,她在京都為遠在巴州的李賢舉行了隆重的葬禮。那個武瞾派出的錯誤理解了武瞾意思的朝臣被貶官流放,那個盡忠盡孝的無辜的替罪羊真是有口難辯。李賢從被立為太子到被殺掉,歷時十年。這十年里,是他人生中最波瀾壯闊最輝煌也最痛苦的階段。他從人上人淪落到階下囚,經歷了人生所能經歷的最劇烈的顛簸。所以,他在三十二歲被可親可敬的母親賜死的時候,也算是死而無憾了。

接下來,武瞾的第三個兒子登場了。她要讓她的兒子們輪番登場,她要讓他們在那個太子的舞台上淋漓盡致地表演。她唯有在他們的表演中,才能檢驗得出他們之中誰才是最能夠聽她的話的王儲。她需要在他們中間找到這樣一個人,由他來繼承王位,由他來充當接替他父親的那個玩偶的角色。

李顯在二十五歲的時候榮登太子寶座。同他的二哥李賢一樣,他也決沒有想到他會分享太子的這一份殊榮。一段時間裡,他只是感覺到二哥與母親之間好像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他發現他們的關係好像越來越緊張,他們彼此也越來越冷漠、越來越疏遠。但是他想不到二哥竟那麼快便被廢為庶人;而他在二哥倒霉的第二天,便被冊立為太子,併火速搬進剛剛屠殺過叛臣的東宮。很長時間,李顯和他的家人都聞到了東宮中不敢的血腥味道。夜半的時候,彷彿總有冤死的血淋淋的魂靈在大殿中漂浮行走著。他們一家人因此而恐懼,但他們卻只能依照母命忍受著。他們靠的是一種頑強的毅力。他們很怕自己的精神有一天也會像李賢那樣垮掉。而太子李顯之所以能堅持下來,還得益於他當時非常寵愛的太子妃韋氏。韋氏以女人的妖艷與魅力,終日糾纏在李顯的生活中。她陪伴他,給他以力量和勇氣,還有非常強健的神經系統。而且李顯被立為太子後不久,這位韋氏便為李顯生下了他們倆之間唯一的兒子李重潤。

李顯因此而慢慢擺脫了東宮中血腥氣味的困擾。因為此時,朝中的形勢十分嚴峻,不僅時常出現彗星、日食那些預示災難的天象,連日的暴雨所造成的大水災又使全國百姓掙扎在水深火熱之中。無論是長安還是洛陽,都是民不聊生、屍橫遍野。特別是長安街頭如地獄般,到處布滿了沿街乞討的災民。人吃人的事情開始發生了,瘟疫也流行了。在這樣的災難之中,似乎連武瞾也失去了在朝廷中爭鬥的能力。加之,高宗李治已病人膏盲。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高宗的病症已明顯惡化,以至他根本無法從床上坐起。他身體中的任何部位都不舒服,他已眩暈得幾近失明。儘管醫道高明的皇室御醫們終日不離左右,但高宗的病情卻無可挽回地越來越壞。他每天在病痛的折磨之中。他知道他的命數就要盡了。而奇怪的是,這位一生平庸毫無作為的真龍天子,越是在他奄奄一息、日薄西山的時刻,越是萌發出一種極為古怪也是極為英雄的想法。他決心要在他所剩不多的有生之年——不論他的身體怎樣不允許——實現他到嵩山封禪的願望。他每每同守候著他的武瞾提及此事,他說他一定要到嵩山去,這個封禪的儀式對他很重要非常重要,唯有去了嵩山他才能死而無憾。然後他抓著武瞾的手問:「你難道不願幫助一個將死的人實現他最後的願望嗎?」

武瞾哭了。她看著眼前這個被病折磨得不像樣子的男人,覺得心裡很難過。他們畢竟已不是熱血衝動的年輕人了。武瞾深知到嵩山封撣對李治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她輕輕撫摸著高宗的手。她很可憐他。她覺得高宗這種近乎孩子氣的追求,事實上是想得到一種對自己一生無能的英雄主義的補償,是想在臨終之前,在嵩山頂上得到他心理上的那種君王的、男人的平衡。武瞾太了解李治了,她不能不幫助他。沒有他,也就沒有武瞾的今天。儘管這個多病的男人懦弱、無能,無力承擔世間的任何苦難和罪惡,但在幾十年的共同生活中,武瞾還是深愛他的。

於是,武瞾不顧民間的災荒,不顧百姓的死活,帶領東宮的新太子李顯開始大張旗鼓地籌備前往嵩山封禪這一盛大皇室活動。在耗資巨大的鋪墊之後,他們便在高宗病情稍稍緩解的情況下,開始向嵩山進發。整個皇室及文武百官浩浩藹藹離開洛陽,首先來到途中的奉天宮。他們剛剛抵達駐地,一直躺在馬車中的高宗便昏迷不醒。後來蘇醒過來,也是頭痛得令他難以承受。在萬般無奈之中,御醫們最後只好提出為高宗放血以減緩病痛。沒想到,坐在一邊看護著高宗的武瞾竟勃然大怒,並要把那些御醫們全都拉出去斬首。她罵他們無能,罵他們庸醫。她怨恨他們治不好李治的病,卻能想得出在天子頭上放血的壞主意。但已不堪其苦的李治制止了她,他說:「就讓他們試試吧,我實在是大難受了。」結果放血之後,高宗的頭痛竟果然減輕,眼晴電能看清東西了。武瞾驚喜異常。她是因異常的關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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