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但是李賢沒有。李賢有些可惜了。他在太子的位置上沒呆多久便被廢為庶人,流放巴蜀,同樣是因為他同他的母親結下了不解的冤讎。而在這冤讎的背後,又是後宮女人那無盡的爭風吃醋和浴血奮戰。李賢於是永遠不相信武瞾,他因此而成為了一個可憐的偏執狂。

李賢是在皇室前往昭陵祭祀太宗李世民和長孫皇后的途中誕生的。李賢就出生在那個搖搖晃晃的皇家的車輦中。李賢呱呱落地時,那輛豪華的馬車中還坐著武瞾的姐姐韓國夫人。韓國夫人親眼目睹了李賢的誕生,她很興奮地緊摟著妹妹的第二個兒子。她並且覺得這個孩子長得很像她。本來,在一脈血統中的彼此相像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後宮的長舌婦們竟編造出李賢是韓國夫人的兒子的故事,因為她當時正得高宗李治的寵愛。而且這故事隱隱約約年深日久地始終流傳著:李賢雖為武瞾之子,其實是出於韓國夫人的腹中。無論這傳說怎樣荒誕不經,但它們還是不幸地傳到了李賢的耳中。於是,儘管李賢的身體依然很健康,但他的神經從此就不那麼健康了。此後,他像著了魔一般想問題辦事情,處處以韓國夫人之子為出發點。他甚至連武瞾對他的關切疼愛,也看做是這個女人因殺害了他母親,心中有鬼,才故意與他親近,以洗刷她心中的不安與罪惡。

李賢已經走火人魔。

武瞾聽說後,覺得真是荒唐之極。李賢明明是從她的肚子里生出來的,怎麼白的竟可以如此變成黑的,而且李賢這個孩子居然還會相信?

但不管怎樣,李賢還是住在東宮裡學習掌管政務。以他的才能和智慧,他本可以很快出道,並切實配合母后武瞾參朝議政。但是這個太子卻一反常態地對朝事不感興趣,對武瞾戒心十足。韓國夫人一家以及李弘一家的慘死,使李賢不願被卷進任何由武瞾設置的圈套中去。他堅信武瞾是個危險的女人,不能與之太近。他覺得對他來說,與其戰戰兢兢、朝不保夕地呆在武瞾身邊的東宮裡,還真不如聲色犬馬、放心大膽地住在他的沛王府。在這樣的心態支配下,李賢十分明智地選擇了一種他在東宮居住時的生存狀態:決不參與朝政,決不與母親接近。但他招攬學士,苦心經營整整六年,完成了注釋范嘩所著《後漢書》的浩大工程。這也算是風流瀟洒的章懷太子李賢留給母親的一點安慰吧。但隨著《後漢書》注釋工程的完結,太子賢的使命也就完結了。這是有點可惜的。

李賢便是帶著這樣一種戒備之心搬進東宮的。他始終不能同臨朝的母親搞好關係,其實也許責任並不該在武瞾,而是李賢始終戴著有色眼鏡看母親。他橫豎認定武瞾是殺害韓國夫人的兇手,他與這樣的兇手不共戴天。

「如果他真是韓國夫人所生,我怎麼會讓他當太子?我也就不會讓他活到今天了。」

顯然這是武瞾的肺腑之言。她一直為此而很痛苦。自從李賢來到東宮,她就被這痛苦困擾著,糾纏著。她覺得這些後宮長舌婦們的謠言真是可惡。她已無法抓到製造謠言的罪魁禍首,她只能任憑那謠言流傳,任憑那謠言毒害侵蝕著她的親兒子賢的心靈。這些謠言居然能夠如此成功地離間了他們母子,居然能使她的親兒子如此遠離她且仇視她,甚至根本就不給她解釋的機會。她認為如果是事實,就沒有解釋不清的。李賢本來就是她的孩子。她在那個搖晃的馬車中生下李賢的情景至今歷歷在目。她清楚記得是姐姐把生下來就很健壯的李賢抱給她看的,並告訴她,她生下來的又是一名小皇子。她記得她當時還有點遺憾。那時候小公主剛死,她非常希望這一次生下的仍然是個美麗的小姑娘。這明明是事實,無可顛倒的事實。如今二十多年過去,李賢怎麼突然懷疑起這個事實了呢?

李賢總是推說修書的工程繁浩而拒絕同武瞾單獨見面、單獨談話。武瞾沒有辦法,便只好親自寫信,請李賢到後宮裡同家人一道吃飯,可李賢從來就沒答應過。這使武瞾很生氣,便派人將北門學士們所著的《少陽正范》、《孝子傳》等送給李賢看,意思是要李賢了悟做太子的規範以及做孝子的德性。然而,這反而加深了母子之間的隔閡與距離。李賢敏感地認定,這是母親要對他也下毒手的前兆。

此間,武瞾的後宮常出入一位名叫明崇儼的巫師,他來自洛陽城外的偃師縣。本來各類巫術,皇室早就列為被禁之列,王皇后蕭淑妃的被廢,也皆因她們崇尚巫術違反了朝規。但這個明崇儼卻憑藉著他正諫大夫的五品官職,打著所謂醫道的旗幟混進後宮呼風喚雨。在武瞾的鼎力推薦下,皇上李治竟也輕信了明崇儼,把治癒痼疾的希望寄托在這個類似氣功大師的巫士身上,並特令明崇儼人閣供奉。如果這個明崇儼只糾纏住皇上的病體也就罷了,關鍵是,他偏偏還要對嫡生的諸皇子進行評價和預言,積极參与確立接班人這個你死我活的嚴肅行動。

在一次謁見皇后的時候,他突然煞有介事地對武瞾所剩的三個兒子提出了他的判斷和預言。他神秘兮兮地問著武瞾對這一類事情是不是感興趣,想不想知道她兒子們的未來和發展。武瞾說她當然町以聽一聽,她要明祟儼放心大膽地將他所看到的一切如實說出來。於是這個巫師做出面有難色、難於啟齒的樣子,並環顧左右。武瞾即令左右退下。

明崇儼跪在地上沉默了好一會兒,便開始拉開架式侃侃而談。他先是說:「臣對皇后的幾個兒子都無偏見,我只是從他們的臉上身上看出了些他們日後的端倪。皇后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一切的判斷都只能留待日後證明。」然後這個巫師便自鳴得意地公布了他評估的結果:現為太子的李賢終究是不可以繼承大位的,他滿面的憂怨之氣必然會毀掉他的前程,遲早罷了;英王顯則極像先皇太宗世民,但卻也不似有大作為的樣子;倒是相王旦嘛,相貌高貴,有堂堂天子之氣,日後很可能就……

明崇儼說完之後,便大搖大擺走出後宮,將一個費解的大大的謎團丟給武瞾。

武瞾果然獨自坐在後殿,將她的這三個兒子想了很久。其實武瞾是個挺有主見的女人,她並沒有輕信明崇儼舌尖上的這些不著邊際的巫語。她只是經明崇儼的點撥提醒,才第一次把這三個兒子綜合起來比較。她最後的結論是,他們中未來可能最有出息的,還是當今的這位太子李賢。

如果李賢同母親多一些溝通,並能通過溝通得知武瞾的願望就好了。但是,李賢就是堅定地、偏執地不想聽武瞾的願望,他一直病態地把自己封閉在固定的思維體系中。結果,他倒反而應了明崇儼的話,最終毀了自己。

皇室中複雜的鬥爭,使密探業十分發達。到處隔牆有耳,後宮裡幾乎沒有秘密和隱私可言。儘管武瞾在聽明崇儼大放厥辭之前已令左右退下,但此次秘談還是很快傳到了章懷太子李賢的耳中。他非常害怕,儘管他體魄強健。他相信母后殺他的日子已為期不遠了。他想到了韓國夫人一家的死,想到了哥哥李弘一家的死,於是他推想他的死期也到了。對武瞾那樣的女人來說,殺個把人就像捏死幾個螞蟻一樣易如反掌。

李賢從此更是每日戒備警惕,且憂心忡忡,情緒緊張。他心上的那一根弦索綳得很緊,緊到隨時會綳斷。他因此很累。他想他不能等死,必須反抗。

後來,很快發生了明祟儼深夜離開後宮時,在回家路上遭人暗殺的事件,高宗李治追封這位巫師侍中的高官,足見這巫師在天子和天后心目中的位置。明崇儼究竟為何人所殺,朝廷始終未能調查出來。但鑒於東宮與後宮之間緊張的關係,朝臣們包括武瞾本人心裡都很明白,這隻能是東宮所為。

後來,終於有了一個偶然的機會,朝廷命皇太子由東宮洛陽前往長安處理事務。在八百華里以外的太極宮裡,太子李賢確實度過了一段非常無憂無慮,無須警惕、戒備的輕鬆生活。他很想在長安久住下去。他喜歡太極宮,他在這裡能如魚得水。他不知道這裡盛著他母親太多的苦難,他要是知道,可能會生活得更幸災樂禍。但很快東都的母親令他儘快返回洛陽東宮居位。李賢被一次又一次地催促著,他的心情也隨著歸期的接近而又重新沉重鬱悶起來。

李賢當時最最不願見到的人就是武瞾。無論從心理上還是從生理上,他只要一想到這個女人就厭惡得想吐。他同他的哥哥李弘全然不同。李弘是在眾多的仇恨中依然深愛著母親,而李賢則是沒有愛,只有恨。

李賢在長安的生活,可謂是窮奢極欲到了頂點。他盡日縱情歡樂,歡樂到一種病態。他不是帶著人馬馳騁在秦嶺的林中狩獵,就是在太極宮的禁苑中與臣子們打馬球。他喝酒作樂,與東宮所有的女人一個不剩地盡享歡愉。如此還不夠,他還找來戶奴趙道生夜夜與他同床共枕,在同性的雲雨交歡中尋求刺激。李賢便是這樣來打發他所剩不多的遠離母親的日子。他這樣糟蹋自己的時候,好像《後漢書》並不是他帶領學士們苦熬六年修撰出來的。李賢已經無所謂,無所謂他自己怎麼生,怎麼死。儘管這一段歡樂時光,同他在沛王府的生活沒有什麼區別,但這種生活的本質還是被蒙上了一層濃重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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