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李弘真是恨極了。他先是不顧一切前往掖庭探望了那兩個姐姐。他或許是想證實什麼,他不願相信。永巷中那兩個瘦弱蒼老的女人淚流滿面,她們與李弘抱頭痛哭。她們是那麼可憐那麼無助,於是李弘發誓說:「我一定要把你們從這裡救出去,請相信我。」

李弘的話決不是像父親當年說要救出王皇后、蕭淑妃那樣說說而已的;他也不像父親那樣前後思量,優柔寡斷,最後只知明哲保身。李弘年輕氣盛。他在第二天的早朝上,便英勇而憤怒地當著滿朝文武上奏,請求皇上皇后開恩,釋放宣城、義陽兩位公主,並將她們嫁給朝中的功臣。李弘跪在殿前。他說皇上皇后如不能答應兒臣的請求,兒臣就跪在這裡不起來,直到兩位無辜的姐姐重見天日。

雖是奏請,但這顯然是對李治、武瞾的一種當眾羞辱。這是李治、武瞾萬萬沒有想到,也不敢相信的。李弘居然敢如此放肆大膽,在朝堂之上義正辭嚴、聲淚俱下地當眾譴責他的親生父母,這使皇上、皇后都很氣憤也很尷尬。由此,武瞾更相信了李弘企圖篡奪皇位推翻自己的野心;而那些向高宗遊說推舉李弘攝政的說客們,也正是李弘親自派來的。於是一種寒徹骨髓的感覺油然而生。其實對於李弘的繼位,武瞾並沒有什麼別的想法。她只是不太放心李弘身邊的那些古板僵化、沒有朝氣,只會抱殘守缺又固步自封的近臣們。武瞾堅信,李弘輕信、依靠和重用的那些人是決不會有助於李弘掌管朝政的,也不可能使大唐帝國在李弘的統治下迅猛發展。她深知,李弘其實是不懂政治的,更不懂政治的嚴酷和威力。李弘現在就要統攬政權確實還早了些。他還不配做一個像樣的君王。其實這本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是不可以急於求成的。而武瞾覺得這些都不重要,這些是可以對李弘慢慢去講的。重要的是此刻。此刻這個無法無天一點都不能自制的太子,居然敢用兩個區區公主的事來當眾羞辱他至高無上的父親,和曾經百般疼愛他的母親。

此刻,武瞾看見坐在東面的李治臉色鐵青,周身顫慄,他怒目凝視著李弘,幾次想說什麼,或是想解釋什麼,但最終都沒有說出來。他顯然被氣壞了。他的嘴角不停地抽搐著,他不得不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武瞾看得出,顯然李治的眩暈又發作了。於是她對李弘的這種行為更是反感。她心裡想你父親本來就有病,你還要這樣氣他。你是故意的。你究竟安的什麼心?那些奸臣們是怎麼教育你的?你怎麼會變得這麼狠毒?武瞾本來想發作,想在這朝上當眾責罵這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不顧父親死活的兒子。她的叫罵就要出口。那所有的義憤骨鯁在喉。但她想了想還是什麼也設有說。她想,至少在滿朝文武面前,她不應該失態。

於是她微笑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弘兒。她用溫和的嗓音對李弘說:「太子,你先起來吧。宣城和義陽公主的事,我們會根據你的意思處理的。難得你有如此手足之情。我和你父皇能有你這樣仁義忠孝的兒子,朝廷能有你這樣一位申明大義的儲君,真是萬幸。現在,退朝吧。你父皇他不行了。」

武瞾站起來並攙扶起李治,徑自走出大殿。

李弘很愕然。他本來所期待的也許並不是這樣的結果。此次他拉開架式且惡語中傷是想同母親決一勝負的。但母親的微笑和她溫婉悅耳的嗓音,竟把李弘準備要發泄的那滿腔不滿和怨忿,全都給堵了回去。他居然如此膽大妄為還不能激怒母親。他有了一種嘔吐不出來的生理反應,覺得心裡真是不舒服極了。他眼看著他的父母走出大殿,對依然跪在地上的他不理不睬。他覺得他彷彿被遺棄了,驟然被遺棄了。他知道他惹怒了他們,心裡突然有無限的委屈與悔恨。他心裡說他原本是不想傷害他們的。

高宗和武瞾默默回到後宮。

一個早已被遺忘的創疤突然被揭破,而且是以這樣的一種方式,以兒子的仇恨為代價,高宗和武瞾的心情都很沉重。

高宗回宮後便獨自躺在床上。他心裡很亂。他或者在怨恨著自己的兒子,或者在捫心自問,懺悔自己多年來對親生女兒不聞不問的罪惡。

武瞾則坐在高宗的對面暗自垂淚。她說她想不到自己的親生兒子竟會如此無情地指責她。她非常痛苦,也非常失望。她滿腹委屈地對高宗說:「弘兒是把那個罪名扣在我身上啦,可我這樣做又是為了什麼呢?在皇室里,為爭奪王位不是我殺了你,就是你殺了我,自古如此,難道我們能逃得出?當初,如果不廢掉王氏和蕭氏,弘兒他怎麼可能當上太子?太子不是忠的就是素節的,到頭來弘兒只能是任人宰殺。這點你比我更清楚。我這樣承擔著兩手沾滿他人鮮血的罪名,讓弘兒踩著我流血的心踏上了東宮的階梯,成了皇位的繼承人。現在他長大了,他可以不用我了,也就可以任意踐踏我了,這是為什麼?他可以遠離我,但他不可以指責我為他所做的這一切,不可以指責我為他所承擔的這些罪名。我的手上有血,我的天性殘暴,可難道他的腳底下就沒有血嗎?他為什麼就不能為自己的今天承擔一點什麼呢?坐在太子位置上的不是他嗎?怎麼就可以那麼輕鬆呢?我把他干辛萬苦送進東宮,讓他無憂無慮地長大,就是為了他日後來指控我羞辱我嗎?這就是弘兒的仁義忠孝嗎?他白白讀了那些仁義道德的經書。他是個廢物,他不是我兒子。」

「好了好了,不要傷心了,去睡吧。」高宗李治的眼前慢慢變得迷濛。他最後說:「我懂你的意思了。我的孩子們全都看不起我。沒有你,他們一定會欺侮我的,你懂我的意思了吧?我們是要相依為命的,我已經看到這一步了。」

第二天早朝時,詔書便已然發出。

宣城和義陽兩位公主,當日即離開掖庭,並即刻下嫁王遂古和權毅,此二人均為皇家禁衛軍身份低微的普通士卒,根本無法與公主的身份相配合。但君王一言,重於九鼎,這便是所有的人都必得接受的現實了。贏者依然是武瞾。

李弘在大殿上聽到這樣的處置時,真是倒憋一口涼氣。他還能說什麼?而從此母親對他嚴厲的臉色以及愛搭不理、深懷芥蒂的態度,使李弘原本就焦慮不安的心上又增添了一層沉重。他也曾有過後悔。相比那兩位異母的姐姐,李弘更愛自己的母親。但是他卻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義舉而深深刺痛了母親的心。後來李弘真的很懊悔。他覺得這樣做確實有些不值得。他如此抗爭一場,結果卻既沒能拯救姐姐真正脫離苦海,又狠狠地得罪了自己的母親。李弘的心裡非常難過。從此,李弘本已漸漸好轉的身體,又突然間壞了下去。他又重新開始弱不經風,周身上下全不舒服。這種身體的衰弱很快浸入了他的神經。他變得敏感多疑,總是驚恐萬分。就是躺在裴妃溫暖的懷中,這種精神的焦慮也始終在死死地糾纏著他。他覺得自己非常痛苦,卻又無法從這種痛苦中擺脫。他有時會哭。他甚至已不再上朝。他只是終日躺在裴妃懷中,不停地為裴妃講述他小時候的故事。

李弘說:「那一年我八歲。父母親從洛陽回到長安,為我舉行太子的元服典禮。然後他們回東都洛陽,讓我留在長安做監國。父母一走,我便在那個空曠陰森的太極大殿中哭了起來。那裡很陰冷很潮濕。我身邊不再有任何親人了。我覺得我很孤單。我想念家人,特別是想念已遠離長安的母親。後來,途中的母親聽說了這一切,她便立刻讓皇家的車隊停了下來。她流著眼淚請求父親把我接回來。她說她的身邊不能沒有弘兒。弘兒那麼小。弘兒會傷心得生病的。儘管別人都說她殘忍,但她為什麼會不忍心把我一個人丟下?後來皇家的車隊就停在了半路上,整個的朝廷所有的親人都在等著把我接回。他們等了幾天幾夜。直到母親流著熱淚把我緊抱在懷中。我摟著她的脖子,我親她看她。母親是那麼美麗,那麼溫暖。你無法想像她當時的那動人和美好。她太美了,就像仙女下凡。小時候,我一直為我能有一個如此美麗勇敢的母親而感到驕傲。我愛她。我為她自豪。我一直無憂無慮地靜卧在她的翅膀下。可是後來長大了,我開始厭煩她。我聽到身邊的那麼多人都在指責她,說她心狠手毒,說她殺盡了後宮所有同父親有染的女人。她愛父親。我知道她真的是愛父親。我企圖為她辯解。我把她的那些殘忍想像成一個女人要奮鬥要出人頭地要活著所必然要付出的代價。她如果真是殺人如麻那也決不是她的本意。她真的不想那麼做。而她那樣做廠。也許在很大的成分上她還是為了我們。為了我們這些她的孩子們。包括她為我殺了表哥賀蘭敏之。但我又怎麼能原諒她呢?我不能。為什麼為了我就一定要別人流血呢?難道就沒有別的保護我們的方法嗎?」

……

李弘在無盡的疑問中終於睡著了。

他已經有很多個白天和夜晚不能入睡。

李弘剛剛睡下,後宮就傳來皇后的口諭,說皇后聽說李弘的身體不適,非常不安,晚上,她已專門為李弘準備了一頓滋補身體的葯膳,如李弘能過來,母親和父親都會十分高興的。

李弘被驚醒。

裴妃本想出面懇辭,但被李弘攔住了。李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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