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現在武瞾終於安心了。因為一切都過去了,都平靜了,不再會有任何女人來攪亂他們的生活。這是武瞾拚著性命為自己爭得的一份安全。但與此同時,她心理上也投下了更為深重的陰影。夜深時分,總會有美麗親愛的姐姐和美麗親愛的外甥女交替著翩然而至。她們總是對著武瞾微笑,並總是伸出手向她索要什麼。她們逼迫她,一步步向她走近,好像她真的欠了她們什麼。她聽不見她們在說什麼,也不知她們要什麼。她很焦急。她想向她們解釋。但她們不聽而只是一味地向她要著要著。然後夢醒了。她周身汗濕。她有了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她覺得夜晚很累。她猜想她其實是想念她們的。在她們的血管里畢竟都共同流著父親和母親的血,她們畢竟是一母同胞,是親姐妹。但她們這些親人這些家族中的女人為什麼一定要爭搶一個男人呢?就像皇室中的那些親兄弟爭搶王位。他們都不惜相互殘殺,不惜雙手沾滿親人的血。也許她們都該謙讓但是她們沒有。尤其是武瞾,她怎麼可以任憑他人來侵吞她經過浴血奮戰才得來的勝利果實呢?已經是血淋淋的了,為什麼還要流血?

現在好了。武瞾勝利了。她在同親人的戰鬥中勝利了。是因為勝利,她才會覺出心裡的落漠。她懷念她們,懷念韓國夫人和魏國夫人,因為她們都是她的親人。因為懷念,武瞾才決定修建那座奉先寺。她要讓那座寺院中大慈大悲的通天的巨佛去超度姐姐和她女兒飄泊的亡靈。她要把她們從她的心裡和夢裡趕走。

於是在龍門西山的南部,那個浩大悲壯的開鑿奉先寺的工程開始了。

石匠們夜以繼日,開山鑿石的聲音響了好幾年。

此間,皇上皇后多次親臨工地視察工程進度。皇后捐出的兩萬貫脂粉錢滾滾流人造寺的血汗中,據說整個工程耗時三年,工人死傷無數。

傳說寺內龕雕主尊盧舍那佛的形象是以面目豐滿秀麗、嘴角微微上翹的皇后武瞾為模特的。那尊頂天立地的大佛端莊驕矜,雙目寧靜,彷彿確實在為人類沉重地負擔著什麼。

這是龍門石窟中最大的佛龕,是武瞾時代東都洛陽石雕的代表作,也是盛唐時期雕塑藝術的巔峰。

武瞾不喜歡過平平淡淡、相安無事的生活。她是個積極進取的、張揚的、不肯安定的女人,她的生活不可一日無波瀾。她認為人生在世,切不可活得苟且,而是要不斷地創造事件和奇蹟。那才可以算做是真正活過,青史留名、水垂千古。

於是廢后的事件剛剛平息,她便突發奇想,要帶領整個朝廷到泰山封禪。

封禪是盛世王朝顯示政績和稟承天命的重大儀式,也是歷代君王所追求渴慕的一重境界。武瞾自然也不例外。她密令許敬宗向日益委頓的高宗提出封撣的請求。她認為事關朝廷的大事,還是由朝臣出面較為得體,這樣一是合於朝廷的禮儀,同時也能給她留下一個在後宮斡旋的機會。這是武瞾親攬朝務以來所得出的寶貴經驗。

於是許敬宗毅然前往。自從許敬宗成為武瞾的親信,他已不斷被加官進爵,直到委以中書令的高官。為此他更是竭力為武瞾效盡犬馬之勞,均與他的主子之間形成了相當的默契。

經過幾番討論,許敬宗稟告皇后,皇上對封禪一事猶豫不決,他認為他沒有資格:「創下大唐江山的祖父和父親政績卓著都沒敢舉行如此隆重的儀式,而朕何德何能,又為何一定要在天地之間為自己建立這個虛偽的豐碑呢?」

武瞾說:「早就知道他會這樣,他是個沒有大氣魄也做不成大事情的男人。那你又是怎樣勸諫他的呢?」

「臣對皇上說,高祖創下唐朝,先皇太宗貞觀之治,可謂戰果輝煌,他們理應舉行封禪大典。然而由於種種情況,他們未能如願,這實在是他們的遺憾。因此,皇上才更應在本朝舉行這樣的典禮,以此告慰祖先,並為江山社稷的平安穩固祭天祭地,求得保佑。」

「皇上怎麼說?」

「皇上面有難色,他說他一時難做決定。」

「那就等於是說,他同意了。」武瞾果斷地說,「那麼許敬宗,你就作為封禪使,從現在就開始為這次大典籌劃準備。祭地的撣禮由我帶領女官們及內外命婦來主持。如果天是男人,那麼地就該是女人。男人封天,女人祭地,天造地設,珠聯璧合。這樣顯然不符合往日的禮儀,但我們為什麼非要延續傳統?為什麼不可以創新呢?你就按我的要求擬一份奏文,儘快呈給皇上。」

「皇上要是還不肯呢?」

「他怎麼會不肯呢?」武瞾用一種古怪的目光詢問著許敬宗,並看著他退出了政務殿。

武瞾此生當然要做些驚天動地的事情。她不甘平庸,更不甘默默無聞。她認為無論是高祖李淵還是太宗李世民,未能在他們有生之年舉行封禪這樣能永載史冊的儀式,都是他們畢生的遺憾。而她是不能使自己遺憾的。她要做到和做好一切她此生想做的事情。她會不遺餘力地去做,直到那所有的成功堆積如山,直到她自己徹底滿意為止。她不能為自己的生命留下遺憾。而自從她想到要舉行封撣大典,她倒真是為一代英才的太宗李世民遺憾了。她覺得他生前沒有為自己典禮真是可惜。他明明是一代最偉大傑出的君王。也許是因為武瞾親臨朝政,近來才越來越多地想到這個曾給她帶來無窮苦痛的男人。但是她並不仇恨他,而是比原先更加理解他了。她對他所產生的,全然是一種英雄惜英雄的感慨。她覺得到了這個時候,她才能同佔有過她的那個人親近和相知,她也才能不對那個殘暴地撞擊她的男人那麼反感,才能靜下心來偶爾懷念一下那個初夜的美好。總之近來李世民的形象經常在武瞾的腦子裡徘徊。但她知道那都是往事了。

畢竟往事如煙。

武瞾終究不是那種靠絲絲縷縷的回憶和懷舊打發日子的女人。如果依然被囚禁在感業寺中她可能會變成這樣一個女人。但是她沒有。她掙脫了那個牢籠。高宗李治救出了她,所以她是永遠不會背叛和丟棄這個怯懦男人的。她會一生對他好。當然,那個作為一代天於的李治,他的一生也許確實沒有什麼值得炫耀值得驕傲自豪的。也許正如他所說,他是沒有資格沒有臉面到泰山去封禪的。但是她有。她武瞾有。她一個女人為治理國家創建的赫赫功業是開天闢地的。為什麼不能使一個女人的英名水載史冊呢?但,她武瞾又是從哪兒來的呢?從感業寺?而感業寺又意味了什麼呢?又是誰把她從感業寺人間地獄的生活中拯救出來的呢?

無論高宗怎樣猶豫不決,封禪大典還是在武瞾的精心策划下開始積極地籌備了。在這樣緊鑼密鼓地準備了半年之後,由整個朝廷和後宮組成的那支龐大的隊伍便開始大規模地向泰山方向挺進。隊伍中除了浩大的歌舞樂隊,還有由外國使節及隨員組成的團隊。其聲勢之大,堪稱空前絕後。因為聲勢太大,所以這支隊伍移動得很緩慢。直到漫漫的五十天過後,這個龐大的宮庭才終於遷徙到泰山的腳下。

封撣大典按照規定在元旦舉行。

這是一次人與天地之間的最神聖神秘的對話。

封天的儀式由高宗李治一人在登封壇內秘密舉行。他的心靈在那個時刻應與蒼穹結為一體。但倘他不是個稱職的天子,他便無論怎樣虔誠都不會聽到天神的聲音,也不會得到那種天人合一的感覺。高宗從登壇走下的時候臉色蒼白。山上雖然奇冷,他蒼白的臉上還是布滿了細密的汗珠。他誰也不理,而是徑直走向自己的御座,面對著滿山凄凄的枯草獃獃地發愣。直到很久以後,高宗才對他的心腹宦官提起,他確實沒有聽到上天的聲音,而只是看到了冥冥大山背後的父親的神靈。父親的聲音凄慘地說,唐三代而亡,唐三代而亡,有……那後邊的話李治就聽不清了,那聲音越飄越遠,越飄越遠,最後父親的形象也不見了。李治從此一直很害怕。唐三代而亡即是說,大唐的王朝要斷送在他李治這第三代唐天子的手中。那麼父親說到的「有什麼什麼」又是什麼意思呢?李治沒聽到也猜不出。他始終為此而滿心驚恐,愁悶苦惱,他覺得倘大唐的王朝真的亡在他的手中,他又怎麼向祖父和父親交待?他就是死也不能瞑目了。

本來歷史上祭地儀式也應由皇上主持的,這一次卻破天荒地要由一個女人來主持了。武瞾認為,這是對傳統的一次很完美的背叛與反動,是一次極有意義的革命,所以她對主持此儀式毫無懼色並滿懷熱忱。皇上走下祭壇之後,武璺便拖著莊嚴、華麗的裙裾,在步障的掩映下,帶著她的女官們緩緩地走上了登封壇。直到儀式開始,武瞾才更加證實了她看重人生的這樣一種形式有多麼重要。她覺得她在這神秘神聖的儀式中被凈化了,升華了。她不僅與大地母親融在了一起,並且觸到了天,聽到了天上傳來的聲音。那聲音清晰完楚。那聲音說:唐三代而滅,有武姓女王昌。那聲音又說:天命在你,你必報應。武瞾興奮已極,她的身心都在顫抖。她伸開雙臂,滿懷感激之情地渴望著擁抱這浩渺的天和蒼茫的地。

武瞾就這樣張開臂膀站在天與地之間的那聖潔的祭壇上。她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