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隨著武瞾被冊立為皇后,依照一般的情形,武氏家族也定然會隨之光宗耀祖。「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當然武瞾並沒有放棄這樣的權利。她立刻要求皇上追封她的亡父為工部尚書、應國公,母親楊氏為應國夫人,而使她的異母兄弟元慶、元爽,堂兄惟良、懷運也都得到了升遷的好處。但是,武瞾與她的母親並不能忘懷自父親死後,族中這些所謂的親人所帶給她們的苦難。武瞾不能夠忘記她倍受欺凌的童年。而這些骨子裡的根深蒂固的東西,不僅深深植根在武瞾的心裡,而且,竟也深深植根在自幼仇視楊氏母女的那些兄弟們的身卜。他們儘管因了他們皇后的妹妹而升遷,但從不知恩報德,而依然時時對武瞾最疼愛的母親楊氏口出穢言,不恭不敬。

楊氏眼淚漣漣地找到武瞾。

武瞾新仇舊恨難以平息,但……她沉默了整整好幾天。

終於,武瞾向皇上起奏,並將已擬好的敕令拿給皇上看。敕令中將皇后的異母兄弟及堂兄弟的官職全部貶謫到最荒僻偏遠的地方。其貶謫速度之快,使那些得意忘形的兄弟們還來不及赴升遷之任,便已被趕上流放的旅程。結果,元慶在被貶到四川的深山之後,抑鬱愁悶,很快就病死了。而其他的三個兄弟也各自在他們偏遠的瘴濕之地艱苦度日,苦熬時光。

武后的此一番舉動,無疑引出朝廷上下的議論紛紛。一般人不知個中原委,加之朝中以許敬宗為首的擁武派們又小心操縱著輿論導向,於是一場家族內部的恩怨之爭,竟然升格為新皇后為防範外戚勢力擴張所採取的一種大義滅親的措施。此舉不能不令人肅然起敬。這是歷朝歷代無論怎樣高尚的皇后都很難做到的。但朝中的明眼人其實一望便知這是武瞾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一個手腕。

此事很快傳到長孫無忌的耳中。當時他雖仍身居要職,但事實上已經大權旁落,在家賦閑。他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研究他自幼便非常喜愛並造詣頗深的史書上,並決心在撰寫唐以前的《五代史志》中了此殘生。

此間,已被任命為新太子弘的高級侍從的侍中韓瑗,突然被告與流放桂州的褚遂良勾結謀反。此時的褚遂良已遠在廣西,與韓璦共謀造反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李治還是下了詔書,將韓璦貶為振州刺史,且終生不得再返回京都,朝覲天子。這種終生的被驅逐使韓璦心緒惡劣,結果他在過海抵達海南不久,便因中了瘴氣痛苦地死在那個炎熱的島上。而遠在異鄉的老臣褚遂良,則被一貶再貶,直貶到唐朝當時的藩屬地、現今的越南境內。褚遂良儘管畢生抱定——顆對李唐王朝無比忠誠的心,但卻最終不能得到高宗李治的明察。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寫信給高宗陳述他的一片忠心,但卻如石沉大海,得不到朝廷隻言片語的迴音。結果他只能在那炎熱難耐的地域終日翹首以待,空抱著一腔熱血與熱望,並在最後的希望中將垂危的生命耗盡。

自武瞾成為皇后,朝廷中如此殘酷的整肅,使閑置於家中的長孫無忌噤若寒蟬。他知道這個女人對他深懷著一箭之仇。她恨他們,恨之入骨,恨不能將他們每——個人都撕成碎片。她不顧一切地將自己的親兄弟貶官流放,立下個抑制外戚的榜樣,其矛頭所向,不就是他長孫無忌這個舅父嗎?長孫將武瞾的——步步招數看得明明白白,並由此看出了這個女人的心狠手辣。他若是當初就看清了這個女人的本性,何苦會落到朝臣們任由她來宰殺的地步。長孫無忌失悔他的輕敵,他深知地位的轉換使他只能空抱仇恨而已無力戰勝她廠。在爭奪皇后的這場戰鬥中,她已殺了王皇后、蕭淑妃、韓璦和褚遂良,現在就剩下他長孫無忌了。而長孫無忌才是最最重要的。唯有把這個國舅除掉,武瞾才能徹底地感到安全。為了除掉長孫,她寧可犧牲家人,或者她認為這是一箭雙鵰。她做事報仇從來講質量講效率,當她的兄弟們已開始上路,武瞾知道,除掉長孫就只是個遲早的問題了。

這是一場知已知彼的最後的戰鬥。這戰鬥在戰鬥開始以前已有了勝負。決戰的雙方皆在明處,儘管他們至死都再沒有見過面。

在看清了終局之後,長孫無忌反而輕鬆了。他想,不過是一個死,而一個人倘若連死的本質也想明白了的話,那他還在乎什麼死的方式呢?在這段等待著死亡的歲月里,長孫終於如願以償地將他經營多年的三十卷《五代史志》完成。他覺得他此生已沒有什麼遺憾,剩下的便是在所余不多的日子裡,靜靜地反省他一生的成敗與得失了。而當他總結到自己為什麼會最終敗在武瞾的手裡時,他毫不猶豫便把一生中最大的失敗歸結為他當初錯誤地選擇了懦弱的李治做接班人。這失誤是不可原諒的,這選擇本身就意味了敗局,所以長孫無忌第一次深深地懺悔,他覺得他對不起摯友太宗世民,對不起妹妹長孫皇后,而實際上大唐的江山,很可能就毀在了他錯誤的選擇中。

在將這一切都想過一遍之後,長孫無忌在他的府中安然地等待著終局。

然後,果然沒過多久,朝廷中就流傳出長孫無忌結黨營私,集結朝中不滿分子,企圖改變大勢已去的局面,奪回舊日政權的種種輿論。

而彈劾長孫無忌的,仍然是親武派的頭子許敬宗。

長孫無忌得知此罪狀後,輕蔑地一笑。他覺得要搞掉他其實無須弄出那麼多的花樣來。

許敬宗進攻長孫無忌的假戲真作是演給高宗李治的。這些狡猾的朝臣和他們身後的武瞾太了解這個皇上了,他們知道若沒有一個聽起來像模像樣的陰謀的罪名,李治是決不會同意囚禁對他有大恩大德的舅父的。高宗一向認為,朝廷中最嚴重的罪惡,就是殺功臣和陷害忠良。無論別的帝王怎樣,但在他一任皇帝的手上,是萬萬不可沾上忠臣的血的。所以他對長孫舅父的處置一直格外當心,他甚至不惜為此同武瞾爭論。同時,他對實際上已被趕回家中的舅父深懷愧疚,一直在想找個機會彌補他對舅父的慢怠。因此,當聽說連舅父也有了謀反的企圖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臉上陡然變色,他奮力地反駁著:「不,你們弄錯了,一定是弄錯了。舅父不會,舅父不會,舅父不會……一定是有人陷害他。」

於是許敬宗煞有介事地拿出調查報告,以確鑿的證據向高宗證實了長孫的陰謀。李治像是被這一鐵證擊垮了。他癱軟在椅子上,淚流滿面。他用手拚命擋住自己的眼睛。他什麼也不要看到,只是無限傷痛地問著許敬宗:「你們說該怎麼處理?連朕一向尊敬的舅父都要來反對朕,這真是我們家門的不幸。但即使是舅父真的有了叛逆的企圖,朕也不讓舅父死!否則天下會怎麼看待朕?後世又會怎樣批評朕?」

堂堂七尺男兒,煌煌大唐天子,竟無力抵擋這不幸的打擊。他匆促將調查長孫無忌謀反一案的權利交給了皇后的心腹許敬宗,便回到後宮的寢殿,在武瞾的百般愛撫之中,逃避了現實。

這是他們近來已荒疏了很久的親昵。在暮色蒼茫之時,溫柔的武瞾抱緊了周身寒戰的李治。她耐心地傾聽著李治訴說他內心的傷痛和恐懼。她說她理解李治對他舅父的感情。她相信李治的舅父是李治的親人,是連接李治與死去父母的唯一的紐帶。她許諾說,長孫舅父是不會死的。他只是老了,需要告老還鄉了。當李治在武瞾母親般的懷裡平靜了下來,武瞾又無限感傷地對他說:「你不要怕,你應當想到,有我在你的身邊,有我與你相愛,有我們四個可愛的兒子永遠與我們相伴。你想想世間還有什麼能超過這樣的親人之愛嗎?長孫無忌固然是你的舅父,但自他將你立為太子之日起,他就沒有一天不是在操縱你,利用你,控制你。後來你長大了,成熟了,你看出了他的真正用心,他便又結黨來反對你,想把你趕下這皇位。你為什麼還要留戀他?古語說當斷不斷,必受其亂。你應當主宰你自己,你已無須再依靠誰仰仗誰。過去的那一切全摘顛倒了。你該記住,你才是至高無上的大唐天子。不要再難過了,讓我來親親你,你應當相信這世間唯有我才是真正愛你的。」

就在那個武瞾與李治親近的夜晚,長孫無忌被秘密賜死。這個身經百戰的老臣臨危不懼。他在被幽禁的地方從容不迫地點上香爐,換好朝服,然後大義凜然地將懸在木樑上的繩索套在了頸上。他沒有罵誰也投有詛咒誰,只是長嘆一聲命數已盡,便溘然與大唐王朝長辭。如果說他還有什麼遺憾的話,那就是他沒有能當面向先帝李世民謝罪。

長孫的家人悲痛不已。但他們還沒能擦乾眼淚,長孫一族便盡數被發配到嶺南的瘴癘之地。而素與長孫交好的朝臣們也被紛紛放了外任,從此在苦海中久久掙扎。

至此,朝廷中反對武瞾的勢力已被肅清。然而朝臣們包括那個武瞾無比信任的許敬宗卻誰也沒看到過武后臉上露出過勝利者的微笑。她只是在同高宗李治的百般恩愛之中,不動聲色地將朝廷的血液更新了。她神秘地躲在幕後,但卻穩、准、狠地一網打盡了她所有的敵人。

被武瞾整肅過的朝廷可謂是面目一新。在這樣的一種嶄新的背景下,高宗李治本可以振奮精神,大幹一場的。但天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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