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這裡沒有她的痕迹。她彷彿從沒有在這裡生活過。炎熱的酷暑。沒有風。碩大的梧桐樹葉被灰濛濛的塵土遮掩著。空氣是凝滯的,水也不流動。沒有氣象萬千,而山很遠很迷茫。

而我為什麼要來這裡?我失望極了。這裡哪有一絲大周帝國的氣派?那女人的氣息早已蕩然無存。而我卻還是費力地尋找著。在這個顯得鄉土的城市剛剛住定,便開始同這裡的朋友對著地圖探討我未來幾天的日程。

天氣那麼熱。唯有當我們的小車穿越橫跨在伊河上的那座大橋時,風才從很遠的山中和水上吹來。而那深藏的浩大的氣象也才豁然跨入我們的視野。龍門石窟懸掛在峭壁上,使人覺得那是天工,而決不是世人所為。我沿著那崖壁那一個個佛龕向前走,然後我看到了武瞾用脂粉錢營造的那尊頂天立地的巨大的盧舍那石佛像。有人說那是匠人們按武瞾的形象塑造的。她寧靜、宏偉、莊嚴,神聖地端坐在石壁的中央。我為那個石壁上的女人拍照。我不知道那是否真是儀態萬千的武瞾。總之我拍下多少幅照片,那佛像就有多少種神態。她或者寧靜超然,或者驕矜任性,或者目光嚴厲,目空一切,又或者寬宏大度,善良慈悲。你無法猜透她。她是不可琢磨的。但她又是最最完整的,一個如此完整的她。據說這裡曾經是一座叫作奉先寺的佛院,但年深日久,木結構的建築被一場場戰亂毀壞了,只留下石壁上原先鑲嵌木榫的石眼。但石雕的武瞾在,永遠在永遠不會被毀滅。想必武瞾當年對耗時十五年開鑿的這奉先寺工程是滿意的吧。至今那石佛盧舍那依然閃動著永恆的光彩,使我們來此憑弔的人震驚不已。而遠山是一片蒼茫的綠。清涼的伊水從龍門東西兩山緩緩流過時,捲來了世世代代的涼爽的風。

然後有朋友指給我看,那就是古隋唐東都城的遺址。當時我們在車上。車沒有停。只有一塊碑石匆匆閃過。再有便是那一片又一片綿延起伏的肯綠的良田。又有朋友指給我看洛河。我知道那是為我的女主人公最終登上皇位立下過汗馬功勞的一脈神水。我想那水應當是滔滔滾滾的是神聖的,被兩岸叢林神秘地掩蔽著。我真的對那洛河滿懷了最美好的意念,但是,我看到的那條洛河卻僅只是一道蜿蜒的斷斷續續的泛著混濁的污泥湯的水溝。我真是失望極了。我千里迢迢所得到的那條河的印象竟是如此令我沮喪。我進而為我的女主人公惋惜,而陪同我的那個朋友卻勸慰我,一千年前洛河肯定不是這樣子。滄海桑田。你無須放棄你的想像,當時的洛河一定是氣象萬千。

後來我們在那個夏天最瘋狂的暑熱中又去了那個聲名赫赫的白馬寺。我的女主人公曾與這裡的高僧薛懷義主持獻演過一幕最偉大而又最驚心動魄的愛情悲劇。白馬寺紅色的高牆和紅色的大門都正在奮力炫耀著人類的那種最最熱烈的情感。像烈火在燃燒。馱著經書的白馬已是後人的仿造,而這寺院中修行的僧人們,卻說他們並不知白馬寺曾有過薛懷義這個人。他明明曾是這寺院中的住持。我於是惶惑。我想或許真正的宗教歷史中,是不會記載薛懷義這種與女皇相愛的僧侶的。這是對佛門的羞辱。我不再抱希望。於是我在買下了一串用檀香木製成的佛殊時,也隨手買下了一本關於白馬寺的書。我回到賓館翻讀那本由洛陽市佛教協會編撰的書,我得知白馬寺是中國最早的佛教寺院,它的歷史從公元六十四年就開始了,那時還是漢朝。白馬寺北依邙山,南望洛河,綠樹紅牆,梵殿寶塔,顯得莊嚴肅穆,令人肅然起敬。想來這樣的聖地是容不得愛和欲的。但是,當我讀下去,我終於在這本書中找到了這樣一段話:隋唐二代,佛教極為興盛,寺院有了自己的產業,中國式的佛教巳完全形成。許多中國和尚自己詮釋佛經和闡述教義,從而開始出現各種各樣的佛教學派。武則天極力提倡信佛,指派懷義為白馬寺住持,大興土木,擴建白馬寺。她還多次親臨這裡,形成了風靡一時的崇佛高潮……

這本書很巧妙地暗示了武瞾與薛懷義的宗教關係,但卻逃避了他們之間的愛情。我知道這便是為尊者諱的傳統,我們又何苦去揭露那些歷史上的偉人呢?書中還說,傳說中的唐代白馬寺比現在的規模大,寺門前有高大的石牌坊,寺周有很寬的河水環繞,寺內殿閣輝煌,偏院多處,栽滿梅、蘭、竹、菊、楊、柳、梧桐……可惜這一切今天全都沒有了,只留下?火紅的熱烈的紅牆與紅門,和昂貴到10元人民幣的門票。狹小的寺院內香火寥寥,我每每跪拜,便能聽到那鍾磐之聲的應答。然後我離開那裡。坐在疾駛的車上看兩岸聳入蒼穹的碧綠的梧桐。我想這可能就是那條通往武瞾卧室的古道。我計算著這裡與唐都皇城遺址之間的里程。我彷彿看到,每晚,當夜色降臨,高大偉岸的薛懷義就會騎上他的白馬,從這佛寺直抵武則天溫暖的懷抱,那時,天空是明月和璀璨的星辰。

後來我又去了邙山。在蒼翠寬闊的山脊上看到了成群結隊的墓冢。古往今來,九朝國都,邙山上已是漫坡的王公貴胄的白骨。那是一派蒼涼的氣象。那是座由隆起的墓地組成的山脈。在古墓陳列館裡便有著無數從地下挖出的巳深埋千年的陶器和彩俑,那麼生動。在那兒,我第一次看到了那個騎在馬上的女人的彩俑。她穿著懸垂的長裙,頭上裹著絲巾,而絲巾的外面,則是一頂男人的氈帽。她顯得既優雅又英勇,那是種騎在馬上的女人的獨有的英勇和獨有的美。於是我彷彿看到了武瞾。看見她正騎著馬在美麗的皇家禁苑裡奔跑著。

再後來又去了翠峰崗上的上清官。宮門緊鎖著,鎖住了那最為純粹的凋敝。凋敝實在使人感傷。到處是散落的石碑。那石碑或者深埋地下,或者斜倚躺倒,或者已被當做半段牆基。這裡荒無人煙。你只能站得遠一點,才能透過古樹看出這座殿宇舊時的氣象。

沒有能去的是那個遙遠的恭陵。我一直為此而遺憾為此而耿耿於懷,我不願再麻煩洛陽的朋友,那裡太遠了。那是武瞾四個兒子中唯一留葬在洛陽景山東部白雲峰處的太子墓。墓中是李弘,那是武瞾生下的第一個也是她曾最最疼愛的兒子。李弘的誕生帶給?她生命的安全。她曾經那麼愛他,不願把他單獨留在任何地方。在她與高宗帶著其他兒子前往洛陽的半路上,每當她一想到辛弘要獨自一人留在長安那陰森高大的太極宮裡監國,就禁不住淚流滿面,滿心傷痛。她不能丟下弘兒,以至於必得讓皇家浩蕩的車隊停在半路,直到禁軍們把幼小的李弘按來,直到她以母親的溫暖和深愛把李弘緊緊地裹在懷中。她是那麼愛他,而他卻偏要在二十四歲的青春上驟然與世長辭。他的死至今是一個難解的謎。於是愛他的父母把他埋在這裡。他們為他立碑,為他修建了這個規模宏大的陵園和象徵他被追封為「孝敬皇帝」的威嚴的角樓。墓地的氣勢充分顯示著母親的追求與風格,那綿延的牆基依然還在,那一對對偉岸的石雕依然還在。而在陵墓的東側與太子冢遙遙相對的,則是那個裒皇后的凄涼的墳冢……

武瞾搬到洛陽宮後,她最最慶幸的便是王皇后與蕭淑妃的魂靈不能夠也如活著的武瞾一般跋涉千里,而只能寂寞地留在那遙遠而陰冷的太極宮內飄搖。

當武瞾已把她皇后的職位由虛變實以後,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想方設法廢掉那個已冊立為太子的陳王忠,而將她作為皇后的嫡長子李弘立為皇太子。其實這本來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但由於在立李忠為太子的前前後後經歷了太多的爭鬥,於是,怎樣向李治提出廢忠立弘,竟也成了武瞾頗費籌謀的事懈武瞾知道,既然高宗沒有主動提起此事,她便不可操之過急。到洛陽之後,儘管高宗表面上平靜,但武瞾深知,他還並沒有從王蕭二氏死亡的憂鬱中完全解脫出來。很久以來,他對又一次懷孕的武瞾表現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冷漠,對搬到風景秀麗的洛陽宮也並不覺得欣喜。他只是終日忙於朝政,回到後宮後,也總是默默獨處,就連對他過去一向最寵愛的那個五歲的兒子李弘,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熱情。

武瞾對此很敏感,她同時也覺得很恐怖。她不願接受後宮女人最終會失寵的那個共同的命運。她默默地察顏觀色。她沒有像後宮一般的女人那樣為此而同李治爭吵。她知道爭吵是沒有川的,因為她畢竟只是個女人。有一段時間裡,她非常憐惜自己的兒子。她總是把五歲的弘叫到自己身邊,摟著他,看著他讀書寫字,也偶爾暗自垂淚。武瞾在苦難中磨勵出一種最能支撐她的本領,那就是承受——切。她隱忍著,並在隱忍中孕育出她進擊的對策和方案。武瞾當然要為自己的兒子積極活動,否則,她又何片要歷盡艱辛非當這個皇后呢?

終於,武瞾秘密召見了當時朝中最擁護她的那個禮部尚書許敬宗。她在後宮中同許敬宗談話長達兩個時辰,候在門外的珮兒除了聽到武皇后的竊竊私語,還聽到了這個女人偶爾的哭泣聲,武瞾在同許敬宗談話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很可憐。她與離宗夜夜同床共枕,而她心裡的願望卻要對另外的男人訴說。她真的不理解她和高宗之間究竟是怎麼了。

顯然,武瞾的那一次長談發生了作用。在幾天之後的早朝上,許敬宗向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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