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這是高宗李治對愛妻武瞾的一片多少需遮遮掩掩的肺腑之言。其大意是,武瞾出身名門,自小才華橫溢。選人後宮之後,也是出類拔萃,有口皆碑。而我做太子之時,父親便特別恩准由武瞾左右侍奉我。從此我們朝夕相處,情深義長。先皇得知我們的這一份情愛,非常讚賞,於是將武瞾賜給了我,就像當年漢宣帝將自己後宮的宮女賜給皇太子一樣。所以,可以立武昭儀為皇后。

顯然這一切都是事先精心安排的。

聽到這裡長孫無忌覺得他已無話可說。

於是,他便在朝廷正宣讀著那份皇上的詔書時,在眾目睽睽之下起身離開了太極宮的大殿。

他驀然覺得身邊空空藹盪。他已經視而不見。這裡的一切已失去了它原有的意義。他步履蹣跚但卻坦然。他堅定地朝外走。他只能聽見自己的巨大而空洞的腳步聲。他之所以敢於毅然離去,是因為他深知他已再無退路。無論對皇上冒犯還是不冒犯都已無法改變他的結局和命運。在他和武瞾這個女人之間不是生,就是死。敗者是不會有任何出路的,只有死。於是,他得知了他的下場。他唯有大義凜然地退出去,退出這個他已堅守了幾十年的歷史舞台。他覺得他已經很累了,他已經很厭惡在政治中跳舞了,所以他不願再關心朝廷的未來。想到此他反而輕鬆了起來,並且頓生出——股視死如歸的豪氣。他朝外走著,走得風度翩翩,氣勢磅礴。他要讓那阿諛奉承見風使舵的滿朝文武們知道,在朝中滾滾的濁流中,畢竟還有他——個講求氣節不隨波逐流的臣相。

長孫正在一步步地離去。

而坐在太極殿大廳中央的李治,儘管正陶醉在他親筆寫下的那《立武昭儀為皇后詔》的感情與才情中,他還是看到了長孫無忌朝中退席的無禮舉動。作為一朝天子,他本可以叫人把這個如此無禮的長孫無忌趕出大殿,並處以重重的刑罰。但是他沒有,因為他是李治。李治只是無限感傷。他也聽到了長孫的闊大而沉重的腳步聲。那腳步聲撞擊著他的身體,使他心裡落漠,四肢虛弱。他突然像失了依靠般有種飄浮無根的感覺。他覺得天地和四壁正悄然離他而去。他已抓不住,他被懸在了寒冷的半空中。

李治看著舅父蒼老的背影心裡不禁很疼痛,他再一次熱淚盈眶。他聽到在舅父走出大殿的長長的甬道上,追隨著舅父腳步聲的其實是他自己苦苦的呼喊。舅父,舅父,舅父,舅父……那是一種無聲的但卻蕩氣迴腸的悲鳴,那呼喚儘管無聲但那心中的懷戀卻早已從李治淚水盈盈的目光中泄露了出來。但已經晚了,什麼都不能再改變了。立他最愛的女人為皇后的詔書依然被大聲宣讀著,而——他最敬愛的舅父也依然堅定地朝外走著。

李治絕望已極。

他開始懷舊,開始留戀以往。

他放棄了自己,任由意識的浪潮將他拋向任何的陸地,哪怕那裡只是一片陰森的孤島。

皇帝的詔書下達半月以後,朝廷將為武瞾舉行盛大的冊立大典。這是武瞾的願望。她在宮幃之中,曾屢次三番地向李治提出,典禮要隆重、要氣派、要莊嚴、要輝煌,要讓整個長安的市民、朝廷的命官以及天下的百姓全都牢牢記住這個立武昭儀為皇后的典禮。她千嬌百媚地依在李治的懷中說,她非常非常在乎這個儀式,儘管,這只是個形式。後來,武瞾成了一個非常講究形式的人。她畢生都是如此。

武瞾之所以要把這個典禮搞得規模宏大,盛況空前,是因為她希望人們忘掉那個已被貶為庶人關進後宮西院的王氏曾做過十多年皇后的歷史。那段歷史對武瞾來說是不光彩的,所以她想要抹掉它,從所有人的記憶中。其實,那段王皇后的歷史在人們記憶中的位置並不清晰,因為在冊立太子妃王氏為皇后時,剛好是先皇李世民的喪期。那時人們只忙著為先皇的離去而悲傷,所以立後的儀式很草率也很匆忙,以至於沒給人們留下什麼印象。武瞾想也許就是因了這形式的輕率才使王皇后最終走上了這樣一條悲慘的被棄之路,所以武瞾要鄭重其事。當然武瞾從未否認她也有被廢棄的可能,正因為有這可能,武瞾才在每一步每一個行為中,都更加小心謹慎,費盡籌謀。

在高宗同意耗費巨資大辦典禮之後,武瞾又提出高宗每天要處理朝政,典禮的事就交由她全權辦理好了。高宗對此表示疑惑,多年來他儘管已十分欽佩武瞾的才華,但對一個女流之輩來操持如此盛大的國家典禮,還是有些不放心。而武瞾則說,正因為這是關於她的典禮,所以此事無論交給誰她都不放心。她必須親自籌辦,她要李治相信她。

於是李治不再猶豫。其實他這樣的男人是恨不能將所有耗神費力的事情都推給別人去辦理,讓他清靜地躲在一邊讀讀聖賢書。卸下了典禮的重負他突然感到輕鬆了許多。而輕鬆之後,他才有暇慢慢地觀察他的武瞾。他發現,這個女人工作的時候簡直同原先後宮的那個溫文爾雅的武瞾判若兩人。

她變得興奮、積極、勤勉、莊嚴。她每天一件一件地安排後宮的工作。她在她的大殿里呼風喚雨,調動干軍萬馬,將典禮的諸般事宜安排得有條不紊、頭頭是道。一天下來很累,但是她竟沒有絲毫抱怨,反而總是興沖沖的,一副異常滿足的神態,眼睛裡和臉上都放著光,顯示著高宗李治所並不熟悉的女人的另一種美。

每天晚上,她睡在李治的身邊總是曆數她白天遇到的事以及她處理的辦法。她幾乎不再提起她的服裝首飾她的孩子們以及他們床上的做愛。而這些都是她過去離不開的話題。然後她興奮地說,她發現她能行。她確實能把事情做好。她說她在做著繁忙的事情時好像有種非常奇妙的感覺,一種美麗的感覺一種說不清的激動一種……然後她枕著李治的胳膊睡著了。她白天很累所以睡覺的質量也很好。她甚至不能感應高宗李治在親吻她撫弄她呼喚她要求她,就是朦朦朧朧感到了也不願睜開眼睛,她說,「讓我睡覺,明早好嗎?我太困了。」

於是,總是失眠的李治望著身邊這個能幹的女人,他覺得很惶惑,因他還從來沒有見到過也沒有聽說過有將政務處理得如此得心應手的女人,而她竟對此感興趣有激情。這是個與任何女人都不同的女人,這女人的身上似乎還有無限的潛能,她簡直就是個處理政務的天才,她的智慧一點不亞於他的長孫舅父。高宗想,只可惜了她是個女人。

而就是這個女人,在舉行冊立皇后的大典之前,非常漂亮地幫助高宗處理了使高宗感到十分棘手的一些人事安排。那就是究竟該怎樣處置那幾位德高望重、為大唐王朝立下過汗馬功勞而又在廢立皇后問題上與皇帝作對的老臣。在皇后冊立大典之前,這些事總要有個說法。高宗知道他已無法逃避將面對的這個難題,他倍感困擾,不知道該怎麼做。其實他心裡並不願得罪舅父那些老臣,他覺得還需要依靠他們,他希望他們能繼續留在朝中他們自己的位置上。但他又清醒地知道,這麼做又實在無法通過武瞾這一關。他了解武瞾,武瞾是決不會放過她的任何—個敵人的。李治為此而騎虎難下,心中無限苦惱。

結果一天晚上,在床上,在他百般地撫弄著武瞾,並確確實實感知到了那個女人的熱情與衝動之後,他終於鼓起勇氣在那個低聲呻吟的女人耳邊提到了那幾個老臣的名字,並說出了他想把他們繼續留在朝中的想法。

歡愉中的武瞾無比警覺。但她並沒有停下來。她繼續摟緊著李治的脖頸繼續動著繼續向著那個天上的境界而去。然而她明白了皇上此一番親呢的真正用意。換了別的女人,她們可能會勃然大怒,做出些女人的瘋狂的蠢事來。但武瞾卻連遲疑也沒有,她只是輕描淡寫地說,讓我想想,過幾天再說。然後她便又動起來,並柔情似水地對李治說:「這晚上多好,是屑於你我的。只屬於你我,你於嗎不熄了那盞燈?我永遠喜歡和你在一起,像這樣……」

傳出來重重的喘息聲。

武瞾叫喊著,彷彿要驚動天上的星辰。

然後便是好多天的沉默。武瞾對李治始終親親熱熱,但再不提長孫無忌的事,好像她早把這些淡忘了。李治則是焦慮萬分。眼看立後大典在即,舅父該怎樣處置?他知道武瞾是不會原諒他們的,那將又是一場怎樣痛苦的爭鬥。

到了幾天後的一個晚上。用晚飯時武瞾屢屢向李治勸酒。她說,「在這個月白風清的晚上,皇上要多喝一點酒才是,有了酒才可度過這美妙良宵。」李治幾乎被灌醉,意識在朦朦朧朧之間很舒服。他覺得他既有些迷糊但又不失清醒,他的感覺很好,一種飄然欲飛的狀態。他覺得他此刻很需要女人,於是他在席間便開始撕開武瞾的衣服,親吻起她坦露的胸膛來。他說:「你是朕的,是朕的皇后了,皇后萬歲。」

於是武瞾牽著李治的手把他帶回寢宮的床上。

她為他寬衣解帶,讓他躺好,然後像母親對待兒子那樣讓李治睡在她的懷中。

然後她才開始慢慢地說:「我一直記得韓璦曾在皇上面前激烈地阻止立我為後……」

昏睡與沉醉中的李治立刻睜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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