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她驚呆了。她覺得這個安安靜靜睜大著眼睛的小女孩的美麗是驚世的,是名不虛傳的傾城傾國,足可以禍國殃民的。她看見那個躺著的小孩兒也看到了她。她看見那個小公主的眼睛裡閃動的是女神般的光輝。於是她覺得她被那目光穿透,無力反抗。她覺得那個不滿一個月的美麗嬰兒看穿了她的全部企圖。所以她覺得很害怕。她想熄滅掉那雙眼睛。那眼睛太明亮了,照射著她,讓她喘不過氣來。儘管如此,她還是試著輕輕抱起了女嬰……突然,她有了種莫名其妙的親近感,有種需要,她聞到了一種從嬰兒身上發出的甜絲絲的味道。她想把她拿走。她抱起她。她發現這小小的生命竟是那麼輕,輕得像沒有,像不存在,像她眼前的那一團看不見也抓不著的空氣。於是她更加恐懼。她像丟下一塊燙手的火碳一樣把小公主丟回搖籃。她丟下那個小女孩的時候可能用力過猛。她不知道她那樣一丟,事實上就意味著她已經摔死了那個孩子。而那個已死的孩子的眼睛卻依然睜大著,明亮著,繼續穿透著她的心肝和靈魂。只是它們已經不再會微笑了。由於害怕,她抓起小被子匆匆蒙上了那雙眼睛。她知道唯有那樣她才是安全的,才可以不再被穿透。做完這些之後她便匆匆逃跑,並不是怕有人會發現她殺了小公主,而是怕那清澈明亮眼睛的徹骨照射。

這個年輕的身為皇后的女人邁著狼狽的步履。她此行的結果是,把她對武瞾進而對高宗的仇恨,無意間全部發泄在了無辜而弱小的嬰兒身上。

當然,上面的情節也只是想像,一種也許合理的想像。但無淪如何,一個小生命結束了,這再一次證明了世界不屬於無辜者。而此刻的武瞾也是無辜的,她正無辜地漫步在花園裡。昨夜與皇上的交歡,使她的臉上放射著幸福滿足得意的光彩。她覺得她此刻是這個世間最最幸運的女人。她此刻就是沉浸在這樣一種美好的情感中,等待著早朝歸來的男人。她沒有看見王皇后進來,也不會想到她會來。她只是等著李治。她看見他來了。她迎上去,讓他親吻。然後他們相擁著緩緩走進小公主的房間。

他們都不約而同地看見了那雙明亮而清澈的眼睛。

小公主的房間里傳出來武瞾絕望而凄慘的哭喊。

她太愛這個女兒了,這是上天賜給她的寶貝,她剛剛離開,那時候她還咧開玫瑰色柔嫩的小嘴向她微笑……

「是的。」侍女們全都跪在地上她們哭著她們被嚇壞了。她們異口同聲地說,「皇后剛剛來過,我們全都看見了,她確實剛剛來過。」

「王皇后?」

「是的,是皇后。」

皇上即刻捶胸頓足絕望地喊道,「皇后殺了我女兒!皇后殺了我女兒!」

回到自己宮中的王皇后也被這一幕上天導演的悲劇嚇呆了。她從此更加驚恐,每天躲在最陰暗的角落裡,好像怕被誰見到似的。她從此很少離開她的房間。她並且在極度的無望之中,開始乞求神靈的保護。她甚至不顧皇宮裡的禁令,不顧邪術將帶來殺身之禍,固執地把一個老巫女請進了她的寢殿。她從此沉迷於那可怕的咒語和巫術中。她發瘋地用最邪惡的語言詛咒著她無比仇恨的武瞾,並且痴迷地等待著那咒符顯靈。

她在這條被嚴禁行走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這是一條絕路。

是武瞾把她逼上絕路的。

她註定不是那個贏家。

一個尤物,一個那麼可愛漂亮的寶貝,就那麼消失了,沒有了,不見了,無論武瞾到哪個房間里去找。武瞾不敢相信。在她絕望地聲嘶力竭地哭過之後,她突然變得獃滯而麻木。她再不要看她的寶貝,她不敢看她那雙依然睜大的美麗的眼睛。她甚至沒有勇氣再去抱她。她遠離她。最後她只能默默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里。

她躺在那裡。眼睛是乾涸的,很疼。她任憑著皇上、母親、姐姐和侍女們的安慰,她只是茫然地應答著,臉上卻沒有任何錶情。她才是那個真正的受難者。她還任憑著皇上為她的女兒安排葬禮。她眼看著人們為葬禮而奔忙著卻視而不見。最後皇上說,「我們把她送走吧。」武瞾依然茫然地看著她的前方,她說她不去了,她身體不舒服。皇上又問,「你要不要再看看她?」「不,不要。」武瞾睜大茫然的眼睛,她有點仇恨地盯著李治,她眼中流露的是驚恐和深深的憂怨。她說,「你們把她抱走吧。你們輕一點。她還那麼小,千萬別把她驚醒了。」武瞾這樣說著她看見皇上的眼睛裡已滿是淚水。那淚水就一滴一滴地滴著,滴在武瞾的臉上。武瞾扭轉了頭。她說,「你們快走吧。」

小公主就葬在長安近郊的一片土崗上。崗上是茂密的枯萎的叢林,風吹過時,發出凄凄厲厲的響聲。皇帝親自埋葬了他的女兒。在將女兒送進墓穴的時候,在無限傷痛之中,他心中的一個最最強烈的願望就是,一定要廢掉那個兇惡的皇后。

武瞾是在幾天之後一個寂寞的黃昏,獨自來到那片荒涼的山崗的。

她把車輦留在山坡下的路邊,獨自一人踩著颯颯的枯草,來到了小公主的墓前。她看著那塊黑色的石碑。她任憑寒冷的風吹拂著她的頭髮。她拔起身邊草叢中的幾束枯萎的乾花輕輕地放在石碑前。她輕輕地撫摸著那石碑,眼淚無聲地流下來。她對著那個衰草凄凄的小小的墳冢說,「是上天把你拿走了。我不會白白失去你。」

然後她便離開了那片山崗,從此一去不返,並永不再提起她這個夭折的女兒。

那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武瞾一直鬱鬱寡歡。但她卻並沒有把對王皇后的仇恨,立即訴諸於行動。甚至在李治每每提到要廢掉王皇后時,她也只是緘口沉默。其實,她又何嘗不願早日消滅王皇后呢?她只是覺得皇上的發泄其實都是些孩子氣的憤怒,朝廷中廢立皇后的事從來不曾輕易過!況且在王皇后的背後,還有著朝臣中那麼強大的一股勢力。因此武瞾不發話。她不發話是因為她認為時機還不夠成熟。此舉一旦在朝廷中引出什麼震動來,成功則罷,而一旦失敗了,那便是枉費心機,壞了大事。在經歷丁女兒死亡的事件後,武瞾不單是變得有些沉默寡言,而且也更加成熟了。她知道她還需審時度勢,忍耐待機。

而比起武瞾,那個精讀儒學、滿腹經綸的皇帝李治就顯得簡單多了。他只是憑藉著一時的激憤,慷慨激昂,卻並無把握時局與戰機的意識。這也許就是他作為一朝天子的不稱職處,或是他本非天子材料的一個佐證。但他做了天子。

在—段憤怒的頤指氣使之後,李治慢慢平靜下來。他開始把把光更多地投向他與武瞾的內部生活中。沉重的打擊和憂鬱的沉默,使武瞾變得更美更使人憐愛。於是高宗也就愈發地迷戀和敬佩她。他哄她安慰她,日以繼夜地陪著她。他要填上她心裡的那塊傷痛的空間。在經歷了這樣一番人生的磨難之後,李治更加覺得身邊的這個女人才是最最完美最最善良也是最最有修養的。她甚至在遭受了如此傷害之後,依然能獨自吞咽內心的悲哀。她簡直是天使。此事要是發生在王皇后或是蕭淑妃或是後宮其他任何女人的身上,她們還不知要鬧得怎樣天翻地覆呢。李治對這樣的女人領教得多了,他也不想再領教了。而武瞾的這種忍讓大度,這種寬容,卻是後宮中所有女人都不具備的品質和風範。武瞾才真正擁有皇后的風度。為什麼這樣一個出色的女人不能當皇后,而一定要讓那個既無教養又庸俗卑鄙的女人賴在皇后的位置上呢?

李治百思不得其解。於是在一次早朝之後,他留下了輔弼自己的一些朝中老臣。他面對著長孫無忌、褚遂良、韓瑗、來濟那些可以決定朝政以及國家命運的宰相們。他面對他們,吞吞吐吐,臉色通紅。直到此刻,李治才意識到廢立皇后在朝廷是怎樣的一件大事,那是他幾乎沒有勇氣面對的。

他感到害怕了。

他覺得他對面所有的人都正在虎視眈眈地盯著他。

他囁嚅了半天最後才終於說出了半句話:「朕,朕一直以皇后不能生育為恥,朕以為一國之母應……」

皇上的話和皇上的心思即刻被在場的所有朝臣們阻擋了回去。他們太了解這個懦弱的年輕人了,也對他後宮的生活了如指掌,更清楚他近日來在轉著什麼樣的念頭。

於是長孫無忌以舅父的身份義正辭嚴地警告李治:不能生育並不是皇后的罪過,況且她已是太子忠的養母。這樣的事在歷史上也是屢見不鮮的,並沒有因此而觸犯朝廷的綱常。

「可這個女人心狠手毒,她殺了朕的愛女,她……」

「王皇后出身名門,自幼嫁給皇上與皇上同甘共苦。臣記得先皇辭世之前,曾苦心將太子和太子妃託付給臣,並說……」

「你不要說了,以後不要再說這件事了。」李治悻悻而起:「你們退下吧,朕要休息去了。」李治拂袖離開政務殿。

他覺得心情非常不好。

他回到武瞾處禁不住把這一切和盤托出。他說長孫無忌是我的舅父,是他在先父面前力薦我才當上太子的。但此事他為什麼不能理解我?他明明知道王皇后殺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