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因為她天生是個女人。是女人她便必然知道美貌之於女人的價值。

因為她又是這樣一個擁有美貌的女人,她便必得會為獲得男人的寵愛而奮鬥拼爭。

後宮裡美貌的女人們便是這樣爭來爭去。她們會不惜一切為保護身邊的這一份寵愛而傷害同類。她們妒嫉自己以外的任何女人。她們認為女人便是女人的天敵。這樣的後宮生活培養鍛煉了她。並使她慢慢得知了帝王的寵愛意味著什麼。權力。這是她過去根本就不懂的。但是她獲得了,那權力就在她的手中,她可以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於是,權力又使她逐漸超越了女人,使她越來越變得狡柞狠毒、老謀深算,將各種手腕在權力場的角逐中玩得爐火純膏,並附麗著一種女性的色彩。然後她懂了女人的天生麗質原來是如此巨大的財富。只是,她永遠無法脫盡的女人的氣味中,已摻進了鮮血和許多心靈的碎片。

離她遙遠的時候,一直覺得她這個女人很神秘。後來接近了她,才知道過早開始的宮中女人的戰鬥生涯使她在太多的苦難中,學會了做一個聰明的人。她是在變得聰明之後才發現原來女人單靠美貌是不夠的,她要想獲得更多的權力,還需要智謀。

於是她又在智謀的海洋中游泳。她游得很好。因為游得很好慢慢地又變成了一個有野心的女人。但是為什麼歷史不能把她說成是一個有理想的女人呢?野心與理想的差別究竟在哪裡?翻開史書到處是她濫殺無事和與男人淫亂的記述。歷史在一個女性的偉人面前搖擺著失去了它起碼的公正。那些窮酸的老式的或是受過宮刑而變態的文人們,竟然都被這樣一個敢怒敢恨敢想敢做並最終登上了王位的女人嚇壞了。他們於是責問,女人怎麼可以當朝?他們認為天下因此而失了方圓。他們甚至不願在文字中施捨一絲的同情給予這個少有的奮鬥中的傑出的女天才。

很多天我一直被這些文蠹們的文化遺產包圍著,好像我唯有經由他們的引導才能夠了解歷史。但看得久了才知道他們根本不可能給予我正確的方法,更不要說公允了。但我依然被他們包圍著。方圓幾百里。上下幾千年。而那個本來應當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女人卻離我越來越遠。在他們的筆下她是個心狠手辣、篡奪王位的女人,是個歷史所不容的荒淫無度的娼婦。一度,他們真的使我陷了進去。我惶惑著,直到有一天,我心裡想,去他的歷史吧。我被糾纏得太久了,我已被異化得失了天性,我應當走出這間四壁是書的房間。結果那天我終於下決心把所有的一摞一摞關於這個女人的各種史書全部塞進了書架。我決計不再去讀它們,不再受它們干擾。

然後我上路了。

我在浩莽的大山大河之間,在蒼翠的松柏之間,想著她。我覺得我不僅僅應當崇敬她,還應當以一顆女人的心去理解她,感覺她,觸摸她。

我應當設身處地地為她著想。我應當在她做出的每一個選擇的後面看到她心靈的真實軌跡。而我著手要寫的,也該是這個偉大女人的令人震撼的心史。

於是我想到此刻如果是我被關進那人間地獄般的感業寺中,被強迫著棄絕人世的一切慾念與願望,我該怎樣呢?她還那麼年輕那麼美麗。她知道愛情是怎樣的境界。她觸摸過那些她愛與不愛以及愛她與不愛她的男人。她還需要那些男人就像那些男人也需要她。她還有今生今世都不得相見的母親和姐妹,她想念她們想念這些親人這些血脈相接的骨肉。但是,她此刻卻只能斬斷這一切塵世的絲絲縷縷,沒有任何的退路。她只能在那個與世隔絕的寺院中生老病死終此殘生……

其實這裡的生活並沒有那麼可怕。在沒有任何男人的情況下,女人和女人的關係反而變得和諧起來。她們彼此之間不再嫉妒,因她們巳無須爭寵也已無寵可爭。而且在感業寺這樣清靜秀麗的院落中,一個女人她只要能夠安下心來,就會發現這裡的寧靜幽雅,並能夠每日看到那異常美妙的日出日落。於是,被皇宮發落至此的這些女人們慢慢地開始紅潤起來。郊區的新鮮空氣洗去了她們宮中的蒼白與不幸。她們慢慢適應了這裡也慢慢忘卻著以往。她們開始拜佛燒香誦經打坐,並開始能夠沉人到這種嶄新的生活中。

結果,唐高宗李治在父親忌日的儀式後微服私訪感業寺時,他簡直不敢相信站在他面前的這個身體健康、面色紅潤,但目光獃滯的女人就是武瞾。

武瞾的眼睛清澈明亮,但目不斜視,彷彿她已不再是人間的凡物。她頭上戴著黑色的布帽,那布帽遮掩了她被削凈的光頭。她穿著灰色的布衣布褲,綁腿纏得整齊而簡潔。但她無論怎樣出家人打份,還是掩飾不住那青春的美麗線條。

武瞾見到李治時竟也無動於衷。她任憑李治撲上來,摟緊她並擁抱她。她既無反應也不掙扎,她只是任憑著李治,任憑著這個痴情男人的熱望與衝動。

「聖上怎麼會來?」武瞾平靜地問。

「是為了探望先皇的遺眷,今天是先皇的忌日,還有……」

「阿彌佗佛,聖上真是大慈大悲。」武瞾合手做揖,後退著,拉開了她與李治之間的距離。

「我想你,聽到了嗎我真的很想你。」

「罪過罪過,小尼不敢,還望聖上體諒。小尼已是削髮之人,在佛門苦心修行。這裡與宮中的生活兩個天地,還望聖上早早返駕,我會日夜為聖上燒香的。」

李治再度奔向牆角的武瞾,他拼力搖晃著她,他大聲呼叫著,「你怎麼了?你怎麼能變成這樣?你不記得我們在含風殿講過的話啦?我不會讓你總呆在這裡的。我日日夜夜都惦念著你,我這裡疼啊,你摸到了嗎?這裡在流血。」

李治抓住武瞾合在胸前的兩隻手;貼在自己的胸前,他問著武瞾他說:「你難道真的忘了嗎?我是那麼愛你……」

李治看見武瞾的臉慢慢變得慘白。她冰涼的手也開始溫熱。她看人的目光不再那麼凝滯,她漸漸滿眼含淚。她奮力地搖著頭。她說她不敢相信,「皇上是你嗎?真的是你嗎?」她的肩膀開始抖動起來,但是她面對著這個日夜盼望的救她出苦海的男人,卻無話可說。

李治再度把武瞾緊緊摟在懷裡。他說:「你根本就不會知道我究竟有多麼想你。皇位有了江山有了但沒有你,我擁有這一切就全都等於零。你能理解嗎?你是這天下最能理解我的人。你是我的女人。告訴我這些日子你想過我嗎?」

武瞾像一隻被凍僵的小鳥,被皇帝懷抱著撫摸著慢慢溫暖和蘇醒過來。她淚流滿面。她說她沒有一天不想念皇上,她以為皇上已經忘記她了。武瞾不過是曾與皇上萍水相逢的一個女人,而武瞾曾得到過皇上的恩寵,那是她永誌不忘的。武瞾心裡銘記著皇上,能如此便心滿意足死而無憾了。

在武瞾與李治的難分難捨中,感業寺的上空已被玫瑰般迷濛的暮色籠罩。天色一層層暗下來,晚風習習,寺院內清冷的鐘聲響起來。那鐘聲寧靜聖潔,穿透著空間,也穿透著李治和武瞾的心。

不盡的纏綿。

還有凄凄惶惶的黯然。

夜色慢慢降臨。屋子裡沒有燈。李治絕望地撫摸著武瞾。他又奮力掙脫著,他說他必得走了。他會再來。他說話時的神情有如生離死別。

「為什麼?」武瞾緊緊抱住皇上的脖頸,她說,「為什麼?就因為你是皇上嗎?那皇上就該詛咒該唾棄,別走,抱緊我。答應我永不再離開我。」

這時候在門口恭候的皇上貼身宦官再也等不及了。他們需對皇上負責需對朝廷社稷的利益負責。於是他們在感業寺嚴厲的女主持的引領下,輕輕叩響了武瞾黑漆漆的窗,並輕聲喚著,「聖上,聖上,時辰不早了。」

李治不得已終於掙脫了武瞾的擁抱。在離開武瞾身體的那一瞬間,他覺得心如刀割,有股股的熱血流出來。但是他必得離去。他不得不走。他在戀戀不捨中奮力逃出了武瞾的小屋。他鑽進皇家的馬車,那馬車很快消失在濃郁的夜色中。

絕望中的武瞾掩面長泣。剛才發生的一切彷彿只是一場夢。

皇帝的經常微服私訪最先引起了已冊立為皇后的王氏的注意。而那段時間裡,王皇后正在後宮裡同皇上寵愛的蕭淑妃爭寵。皇后美麗端莊,如瓷娃娃般的臉上每個部位都長得異常美麗,美麗到做作,美麗到竟全無了天然的味道。皇上可能就是因懼怕這做作的美麗而對皇后敬而遠之的。皇后出身高貴,她美麗的眼皮總是死羊般垂著,這就使她在孤芳自賞之外,又多了份目空—切的高傲。

但問題就出在這個王皇后無論怎樣美麗高貴,也無論這個太子妃怎樣因高宗的繼位而榮立皇后,這個鏡中美人的魅力依然不能引起皇上李怡的興趣。李治喜歡的,是那種現實的女人,哪怕那女人並沒有多美麗。

譬如蕭淑妃。

蕭淑妃是個活生生的女人。她給予皇上的是無盡的女人的嬌媚與風情,和她不斷生養的那一個又一個的皇於和公主。於是皇上一夜一夜地停留在蕭淑妃的床榻上,又一夜一夜地沉浸在只屬於他們自己的那溫柔之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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