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李治為了一個女人才情願頻繁到父皇宮裡的心情,是他的哥哥李泰無法理解的。李泰從不看重女人,更不看重與女人之間的情感。在他看來,真正使男人動心的,不應是女人,而只能是權力。利慾的熏心,使李泰根本就看不清自己的這個弟弟確實對政治毫無興趣,電決無意同他爭搶皇位,因此李治並不會危害他。可惜李泰已看不清這些。他是懷著一種極其陰暗的心理,認定父皇的任何兒子,無論嫡庶,只要他是父皇的兒子就都可能在爭奪王位繼承權的鬥爭中成為他的敵人。所以他對誰也不能放過,更不能掉以輕心。他對任何人都處在一種高度的戒備狀態中。他必得戒備。但長孫無忌舅父突然的背叛,還是使他在毫無戒備中措手不及。他甚至來不及防範,更來不及行動,就讓李治順順噹噹地站在了和他同樣的起點上;而他為了站在這樣的起點上所花費的心血與努力,是李治根本無法比的。於是李泰憂心忡忡,焦躁不安。難道他的前程竟要斷送在一貫賞識他才華和謀略的親舅父的手中?這是他做夢也不會想到的。所以他更加深知,對付這個老東西決不像對付哥哥承乾那麼容易。關鍵是,父皇也被牽扯了進來,而且他總是特別尊重舅父的意見,這一次父皇一旦也依從了舅父……李泰真正感到了危機。這是關乎他生死存亡的。他堅信,他倘若當不成太子,就只能是做階下囚。這樣,未來便不僅僅是他多年來為之奮鬥的努力付之流水,連他的性命也與之攸關了。李泰不能坐以待斃,於是他即刻起身,火速前往父皇的寢宮,他一定要在父皇決斷之前,粉碎掉長孫無忌的陰謀,並將那個前來搶班奪權的李治,扼死在他可憐的夢想中。

深秋的太極宮內顯得蕭條肅殺。甘露殿外的庭院里滿是枯黃的落葉。那葉子隨風飄舞,捲起凄冷的旋渦。綠的草早已衰敗,搖拽著死亡浪波。李泰走著。他肥胖的身軀將腳下的枯葉一片片踩碎,發出沙啞的悲鳴。秋的寧靜消褪,黃昏正悄悄降臨。

推開甘露殿的院門,李泰想不到迎面遇到的,竟是正要離開的那個晉王李治。這一次李泰不再懷疑,他終於親眼看到了這位貌似懦弱的弟弟正在向他進攻。

他們彼此驟然停住,相互凝視著。

他們也許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所以他們沒有講話。

李治先轉移了視線,他說:「哥哥我要走了。」

「你看上去很興奮。」李泰冷酷地對李治說。

「是嗎?也許。是的,是有些事使我很興奮,但決不是你想的那種。」

「是嗎?不過就我所知,被廢的大哥一向很關照你,他的東宮謀反,你難道一點也不知道嗎?」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怎麼會參與大哥謀反的事呢?」

「沒參加就好。你難道不了解父皇嗎?他最痛恨的就是背叛他。特別是他親生的兒子。」

李治面對李泰冷酷的目光,臉色蒼白。他無法接受這憑空的捏造,而且是如此險惡的捏造,他的眼眶裡頓時浸滿了淚水。

而李泰則幸災樂禍地說:「一旦被人告發,你就是在父皇面前哭也沒用。所以我奉勸你,小小年紀還是小心從事為宜,野心不要太大了。」

李泰說完便揚長而去,把已經嚇得周身顫抖的李治扔在暮色漸深的宮門口。

李泰來到李世民的面前。他急切地問著:「父皇,為什麼治會來這裡?」

「治為什麼不能來,你不是也常常來這裡嗎,你們都是朕的兒子。」

「但是,父皇您當真會聽任舅父的安排嗎?您知道,治他嚴格說來,還是個孩子,而且,他天性懦弱……」

「朕當然知道天子需要堅強的身心和精神的力量,治兒儘管自幼好學,修養深厚,但他畢竟還是不夠成熟……」

「那父皇不會輕易採納他人的意見啦?」

「泰兒你不要太性急。你知道朕一直是很看重你的,也很了解你。承乾無能,是他自己的事情。但治兒卻是一個仁義忠孝、心地善良的人。朕不想讓他也攪進這場爭鬥中。他確實還是個孩子。朕不許任何人傷害他。誰要是傷害了晉王,朕是死也不會原諒他的,泰兒你能懂朕的意思嗎?你要記住,你們三個是親兄弟!」

「父皇我懂。」李泰驟然跪在李世民的面前,他肥胖的身軀發出沉重的響聲。他說:「父皇的意思我懂了。父皇若立我為太子,有朝一日,我會傾盡心血治邦治國,決不會辱沒了父親創下的大唐功業。而如若有一天我老了,我也一定會毫不留情地殺了我唯一的兒子,把這大唐的王位讓給晉王。請父親放心並相信我。」

「你說什麼?殺了你兒子?還要殺?」

「……」

李世民和李泰的臉色頓時都變得鐵青。

武瞾侍立在一旁,將這一幕幕血腥的場景看得清清楚楚。

那晚李泰尷尬地離開甘露殿後,李世民的情緒—直很壞。他告訴宦官,今晚要一個人睡。但夜已很深,他卻依然獨自坐在椅子上,像被什麼擊了似的,頹唐沮喪,全失了往日的精神。他好像驟然變得衰老臃腫,目光中透露著絕望。他不能預測自己百年之後,大唐的江山是否能保住。而他最感失望的,是他一向寵愛信任的李泰,竟也圖窮匕首見,不顧親情地將刀架在自己的親兄弟甚至親兒子的脖子上,這使他本來就很蒼老脆弱的心一下子又失去了平衡。

值晚班的侍女們還沒有從大殿上退下。她們都無聲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隨時聽候皇上的吩咐。而李世民卻像沒看見她們。他的目光獃滯。他覺得心裡很疼。他知道無論最後失敗的那個兒子是准,他都是不會安心的。

武瞾一次次向燈里添油。

後來武瞾走到李世民的身邊,在他的耳邊輕聲說,皇上,太晚了,去安歇吧。明早還要上朝。

李世民竟順從地站起來並順從地被武瞾扶助著向大殿後面的寢室走去。他的腳步零亂,很近的路卻走了很久。

寂靜的寢室亮著昏黃溫暖的燭光。武瞾走進去時一陣驚悸。她覺得這裡依舊,同她幾年前進來時一樣。那唯一的一次。那印象太深了,但卻是不堪回首的印象。

武瞾安排李世民躺在床上,並為他脫去龍袍。而這個一向勇武的男人竟像個孩子似的,任憑著武瞾的擺布,他似乎並不知道他在做著什麼。

然後他突然命令武瞾去拿酒。他不容勸說,他說他此刻就是要喝酒。然後,他便瘋狂地守著酒罐一碗一碗地喝。他喝得昏天黑地,最後,他讓所有侍候的人全都退下,他說,「你」,他指著武瞾,「你留下來。」

武瞾很惶恐。她不知她單獨同皇上呆在一起會發生些什麼。她戰戰兢兢地站在醉熏熏的皇上身邊。良久,那個男人竟突然哭了起來。他抓住武瞾的手,將那手按在他痛苦的胸膛上。他說:「聯這裡疼啊。為什麼朕的兒子們都來同朕做對?為什麼他們彼此之間那麼仇恨?為什麼他們恨不能你殺了我,我殺了你?這皇室的興旺難道就只能靠鮮血么?」

武瞾有點漠然地站在李世民的身邊。這是在漫長的很多年之後,她第一次這麼近地感受著皇上,感受著這個絕望中的男人。她任憑李世民把頭靠在她溫暖的胸膛上,她挨近著他,身體中便自然地生出了某種慾望和需求。她的身體甚至變得酥軟,她想在這個夜晚這一刻這個親近的瞬間能得到那個她崇拜愛慕的男人。但是,她聽著那個男人苦悶的囈語,聞著他鼻息傳出的陣陣酒氣。她知道這個男人並不清醒。而幾年前將東宮血洗之後,她胸前的這個男人也不是清醒的。所以,她付出了代價。那些暗無天日的掙扎的歲月。她不想再為這種不清醒的慾望付出代價了。所以她冷漠。她只是覺得胸前這個蒼老、傷痛的男人已變得非常脆弱,但她心裡已沒有昔日的同情。她只是有些可憐這個剛愎自用的男人,可憐他作為父親的滿心悲傷。

李世民更緊地摟住了武瞾。他用雙臂摟緊著武瞾纖細的腰肢,把他的頭更深地埋進武瞾的胸膛里。他的肩背不停地抽搐著。武瞾感覺到了。她還感覺到她衣服的前襟被熱乎乎的淚水洇濕了。武瞾知道,此刻的李世民確實很苦痛。於是她在那一刻突然很想安慰他。她想用她的手去撫摸皇上花白的頭髮。她想盡她所能地給他—點女人的溫情。她知道他此時此刻需要溫情電需要撫慰。她已經抬起了手臂,她顫抖冰涼的手指幾乎已經觸到他的頭髮了。但是,她最終還是克制了自己。她把她懸在空中的手收了回來。她沒有那樣做。她知道此刻她的心並不需要他。所以她不給他溫情。也決不用自己的身體去安慰他。她想到的是在她被打進冷宮的時候,又有誰給過她安慰和溫情呢?

武瞾也許是個報復心很重的女人。但是她所追求的也許是對女人的某種尊重,或者還有人的平等和自由。於是武瞾我行我索。她不再有惻隱之心。她就任憑著那個皇上把柔軟的她攬在胸前,任憑皇上不停地哭泣。她甚至能夠聽到李世民心臟的跳動聲,她任憑那個男人呼喊著朕難受,朕難受啊。她任憑他在酒精的折磨與麻醉中掙扎,任憑緊貼在她胸前那個身體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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