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武士彟根本就無法想像武瞾後來的日子有多麼艱辛,武瞾的命運又是多麼不幸。父親一死,接踵而來的就是同父異母哥哥元慶、元爽以及同宗親屬對他們孤兒寡母的欺凌與侮辱。小小的武瞾不再有父親的疼愛和保護,跟著可憐的母親就像是一團無根的蓬草,隨風飄轉,任憑生活的蹂躪。武瞾畢生也沒有忘掉這些。據說武士彟在臨終之前,唯一的遺囑就是將袁天綱的預言留給武瞾,勉勵這個七歲的女孩子要展望未來,勤勉發奮。武士彟認為,唯有此才是最最重要的,是比萬貫家財、珠寶首飾重要得多的一種形而上的財富。只有時時銘記天命,才能事事肩負天命。武瞾唯有擁有了這一份財富,才能不論遇到怎樣的災難,都能咬緊牙關挺下來,不倒下。

不知道七歲的小女孩武瞾是不是記住了父親的臨終遺言。但顯然,她並沒有躺倒在袁大師的預言上,因為生活實在是太痛片太不幸了。她總是看母親的眼淚,聽哥哥的呵斥;她本以為進宮之後,就能改變自己不幸的生活,但沒想到她所陷入的竟是一重更加刺心的苦痛:遠離親人,而且在那陰冷潮濕的永巷之中,只能看到那一小片可憐的天空。

即或是武瞾記住了父親的遺言,將天命看得很重,但那天命電是懸掛在遠而又遠的天空,令武瞾無法企及。她懷念父親,銘汜預言,但卻又無奈地生活在現實中。現實是什麼?是她已徹底遭到拋棄,而不斷升遷的是那個遠不如她聰明美麗的弱不經風的徐惠。這現實才是最最嚴酷也最最真實的。現實使武瞾不僅愧對父親,也無言以對那個曾預言她無限輝煌的袁大師。於足,現實戳穿了袁天綱的一派胡言和父親的虛幻夢想,這才是在苦痛中煎熬的武瞾最最悲哀的。

武瞾已經是生活在最底層的女人了,所以她既不再相信天命,也不再相信奇蹟。儘管如此,她對生活還是抱定了一種積極進取、不自暴自棄的態度。

大凡苦盡的時候必定甜來。所謂的樂極生悲、山重水複、枯木逢柞,其實講的都是這樣一種人生物極必反的規律。因此,現實生活中當然會有奇蹟出現。結果就在那個早上,武瞾淡淡妝、天然樣,她正要去內文學館聽課,掖庭的宦官主事突然找到她,並要她跪下接受天子的詔令。那詔令的意思很簡單,即是她從第二天開始,專門侍奉皇上上朝以及起居。

武瞾跪在那裡聽宦官向她宣讀詔書時,真不知自己的心裡是什麼滋味。她不知道皇上為什麼在遺棄了她之後,又偏偏要起用她為侍女,她不知這樣的一種變化究竟是禍是福。難道,她真能再得到皇上的寵幸嗎?而那又是不是她所企盼的呢?

武瞾依照宮中的規矩,叩頭感謝皇上的恩詔。而就在那一剎那,她覺得她突然記起了皇上的樣子。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她似乎已經把那個男人忘得死死的了。她既不怨恨他,也不傾慕他,而只是把他當作了可以主宰任何人命運的那個至高無上的存在。他已不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種籠罩。

宦官走後,武瞾獨自留在自己的小屋裡,不知道明天以後,等待著她的究竟是什麼。她始而心裡惶惶然,繼而又變得空落落。她用了那麼多時間調整自己,好不容易才從痛苦與絕望中找到了一種新生活,而皇上為什麼又要來改變它們。她知道今後不論好壞都不會再有今天這種乎和寧靜的生活了,但她也只能是接受並面對這個依然無法選擇的現實。

臘臘風風火火地闖進來。她喘著大氣說,「你知道嗎?其實這並不是什麼好事,干這侍奉的活以後是絕不會升遷的。」

「但我怎麼辦?我能違抗嗎?升遷不升遷我早就不在乎了,也許這樣能有些事情做,這總比悶在掖庭里強吧?」

「強什麼,會累死你。你沒見那些早出晚歸的侍女們一個個都面黃肌瘦的?」

「就是字要少寫,書要少讀了。」

「聽說在大殿的影壁後面,一站就是七八個時辰,不敢說不敢動,連蒼蠅落在鼻子尖上,你都不敢伸手把它們轟走。」

「再有就是咱們在一起玩兒的時間少了。」

「你還以為那是什麼好事。」

「不過,也算是一種新生活。」

「什麼新生活?新生活早被那幫侍女們過舊了,你還像是得了什麼好處似的……」

「臘臘你別吵了。吵有什麼用?明早我不去?」

「只是,我真的心疼你,不過……不過有——點,這下你又能見到皇上了。」

「見他有什麼用?」

「他是皇上啊。」

「皇上就那麼重要?」

「至少比你我重要。」

「我看不見得。臘臘,我們同皇上—一樣都是人,為什麼我們就不重要?那全要看你自己怎麼想。」

武瞾開始認真地準備。她知道一旦真的要做一件事,便不可兒戲,不可掉以輕心。既然真的會見到皇上,那麼武瞾想她第一應當注意的,就應該是自己出入大殿時的儀錶。於是她開始翻箱倒櫃,想找出幾套既優雅得體又樸素大方的衣服來。從家裡帶來的那幾套看上去顯然小了,但武瞾還是懷著希望奮力穿在了身上,惹得守在一邊的臘臘捧著肚子大笑不止。

「臘臘你笑什麼,你幫我看看呀。」

臘臘端起銅鏡,對著修長的武瞾從頭照到腳,然後她笑著說,「皇上要是看見,肯定比我笑得還凶,說不定會把你當成戲班的小丑呢。」

「我真是又長高廠這麼多?」武瞾面對著扔得到處都是的舊衣服,無町奈何地坐在床邊。她愁眉不展地問臘臘,「你說怎麼辦?這幾年我從沒做過衣服,誰想到還會有今天,再做也來不及了吧。」

臘臘說,「還是把你送我的那套拿來穿吧,那件還是挺寬大的。」

「臘臘你都看見了,這些衣服不是太短就是太瘦,胸前都系不上帶子……」

「好了,別說了,我全都知道,你等著,我去拿。」

臘臘剛出門,就被屋裡的武瞾喊了回來。她說,「算了臘臘,別去拿了,我想了想那套不行,我不想穿那套衣服,永遠也不想穿了。那套衣服不好,再說也太艷麗了,我想還是普普通通的好,也不會招惹是非,臘臘你懂我的意思嗎?我真的已經很怕了。」

臘臘沒理會她,找來她的—大堆顏色樸素的衣裙任武瞾挑選。

她是真心實意想幫助這個已磨難太多的小姑娘。同時她也確實從武瞾的身上感到了某種非凡的東西,她覺得武瞾是不同於一般的那種女人,想事做事的方式都很特殊,並且總是超乎常人。因此,臘臘對武瞾全心全意。她深愛著並依賴著這個不單單貌美的女孩子。她覺得同武瞾呆在一起時,心總是踏實的。可惜,臘臘並沒有活到幾十年後武瞾稱帝的那一天。她甚至都沒能親眼看到武瞾做皇后時那飛揚的神采。臘臘在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中莫名其妙地結束了她自己,很安靜地也是很美麗地死去。臘臘很滿足。她認為結交了武瞾是她一生所做過的最偉大的一件事。她很怕連武瞾也失了光明,眼前只是漫長的黑暗。黑暗太可怕,像無邊的深谷。於是臘臘毅然離去。自然武瞾很傷痛。她不能忘記這個可憐的臘臘。臘臘是個不幸的女人。據說武瞾為臘臘寫過很多紀念的文字,她日後可能還為臘臘做了親題墓碑一類的事。但,畢竟臘臘這樣寂寞的慘遭遺棄的宮人太多也太微賤了,所以任何史書也都沒能記下臘臘這個與未來的女皇無比親近的女人。臘臘就是臘臘。她不可能青史留名。她不過就是在武瞾最最艱難的時期,給予了她同情與親近的那個平凡的女人罷了。但是,武瞾畢生沒有忘記她。

武瞾幾乎一夜未睡。她睜大眼睛盯著屋頂的黑暗。她想到很多很多但最終卻不知都想了些什麼。她第一天要值的是—個早班,所以她感到格外緊張。她悉心諦聽著門外的響動。她感覺著天色。直到她相信那大片的鳥群已開始從終南山啟程,嗚叫著向這座浩大的太極宮飛來。

武瞾坐了起來。

在朦朦的拂曉中。

她覺得有些頭暈目眩,是因為一夜未能人睡。她不知她將要面對的是——種怎樣的情景。

她的心怦怦跳。

這時候她聽到木門被輕輕地叩響。她原以為是值更的宦官,但她聽到的竟是臘臘的聲音。臘臘說,「你醒了嗎?該起床了。侍候皇上可不能遲了。」

臘臘看見屋裡亮起了燈光。然後武瞾打開門,她抓住臘臘被凍得冰涼的手。她覺得心裡有股熱浪滾過,很感動的那一種。然後她眼睛潮濕地對臘臘說,「臘臘你快回去睡吧,別冷著。」

武瞾看著臘臘在灰濛濛的曙色中輕子輕腳地跑回她自己的屋裡。臘臘的頭髮披散著,在迷濛的霧雨中輕輕攜動,那黑髮中似已夾雜了縷縷白絲。

武瞾梳洗更衣。她穿著臘臘那套樸素的長裙,化著淡淡的妝。她身上有種天然的幽香,那是種青春的氣息。走出門時,她依然覺得如夢幻般,她不相信這麼簡單,就結束了她將近三年的困頓閑散的生涯。

武瞾沿著深邃的永巷向前走。那麼陰暗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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