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承乾的失敗,其實並不怪他自己,而應怪他的父皇李世民。幾十年來,李世民以一個男人旺盛的精力和他皇上的地位,擁有著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這就使他得以子孫滿堂。結果在他四十歲剛過的年齡上,就擁有了十四位皇子和二十一位公主。他本來可以享盡兒女成群的天倫之樂,但轉瞬之間,他的兒子們就已經長成足以互相廝殺爭鬥的青年了。於是,偉大的父皇李世民不得不為此而憂心忡忡。他想到,參與這場殘殺角逐的每一個人,都是自己的兒子都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骨肉;而他們中間無論誰在拚殺中死去,都會讓他們的這位偉大的父皇傷心疼痛。但是,他們又不可以不廝殺。因此,承乾的失敗就緣於此,緣於皂上的兒子太多,而王位卻只能有一個。於是,每個身—上流著皇上精血的人都緊盯著這個太極宮中的寶座。他們只看到大殿上那把雕鏤著花紋的木椅在浩大的殿宇中閃著奪目的光彩,卻看不到年富力強的老爸正精神抖擻地坐在上邊。他們的父親儘管憂慮疲憊,但卻並沒有衰老。他甚至每個夜晚都依然在與女人興緻勃勃地交歡。兒子們在這種對皇位的渴慕中蠢蠢欲動。而其實他們根本就不具備篡奪王位的能力。他們既無治國的學識修養,也無進軍皇宮的作戰經驗,加之又總是自命不凡過高地估計自己,最後便只能是搬起石頭,把自己砸得鮮血淋淋。

就在太子承乾準備起兵之時,他的異母兄弟齊王祜竟然搶先一步,首先在齊州打起了反對父皇李世民的旗號,使滿朝文武及諸皇子們瞠目結舌。但可惜齊王的士兵還沒有走出城門,就被的來征討的朝廷軍隊嚇破了膽,即刻敗下陣來。而朝廷的叛臣、父親的逆子齊王李祜也被籠子般的囚車押回長安,關在內侍監的牢房裡,等待著被父皇賜死。湊巧,曾向承乾諫言直取王位的那個刺客紇干承基,偏偏也是齊王祜謀反時的密探。於是紇干承基因齊王枯謀反一事連坐,也被抓起關進大獄,單等拉到西巾處死。在絕望與恐懼之中,紇干承基為絕處逢生,便供出了太子承乾也曾謀劃策反的秘密。紇干承基果然保住了性命,而承乾一方則驟然之間全線崩潰,一敗塗地,不僅承乾被廢為庶人,趕出東宮,那些曾與之共謀造反大業的幕僚們也一個個被關押、斬首、流放。這真是承乾的莫大不幸。而他親愛的父皇李世民也為此而絕望悲傷。他實在想不到,竟然有兩個兒子已把刀尖對準了他。

其實承乾完全可以不採取這種激烈的方式奪權。他本已名正言順地坐在了太子的寶座上。他只要小心從事,忍耐待時,便自然能水到渠成地坐在那把太極殿的雕花木椅上,成為至高無上的皇帝。可惜,在魏王泰的逼迫下,特別是稱心的死之後,他不可能再冷靜理智地對待一切。他太感情用事,也太匆忙了。他憑藉著年輕氣盛,血氣方剛,一定要與魏王李泰爭個你死我活。而大凡任著性情所做的事情,大多是事倍而功半乃至以失敗為結局。承乾就是榜樣。所以,後人一直認為,倘若承乾再堅強些,再有些「忍」性與謀略,便不會如此弄丟了他太子的位置,也不會最終無緣於那本屬於他的江山與王朝。太子承乾在被貶為庶人、流放黔州後不久,便抑鬱而死,成為大唐帝國一個短命的匆匆過客。

而此刻暗自慶賀的那個人是魏王李泰。他靜觀著事態的發展。慶幸自己不費吹灰之力,就由承乾自己將自己趕出了東宮。他把承乾的失敗歸咎於承乾既感情脆弱又缺少謀略。而承乾的荒唐、莽撞與最後的失敗,無非是更加證明了他不是個做帝王的材料。他是拱手將王位送到他李泰手中的。李泰欣喜若狂,表面上卻冷靜沉著,甚至在父親面前還有意表現出了某種震驚,某種為哥哥惋惜的神情。他眼看著父親幾乎是揮淚下詔,將哥哥貶到遙遠貧瘠的黔州。他知道此時大局已定。他李泰不僅是嫡生的法定繼承人,而且是李世民所有十四個兒子中最有出息的一個。他知道他實際上已經擁有了王位。他靜候冊立他為太子的佳音。他比原先更孝敬父皇,並總是表現出先父皇之憂而憂的忠孝之心。特別是在李世民心情憂鬱的一段時間裡,他沒有對父皇提出過任何非分的索求。他不能學承乾。他堅信他是遲早要從魏王府搬進東宮的。

東宮裡冷冷清清,還殘留著承乾的氣息。房頂的瓦縫間和石階的夾縫裡,已頑強地鑽出了嫩綠的青草。一座沒有主人的宮殿,在春天的微風中荒蕪著。沒有人聲也沒有人影,雕鏤精緻的漢白玉石欄上已漫起了綠色的苔蘚。

後來東宮的真正主人證明了,其實連這個最有出息最有計謀最有城府最有造就的魏王李泰對他自身以及未來的估計都是荒唐可笑的。歷史上所有變遷幾乎都是出乎意料的,所以,人世間一直重演著那個《戰國策)中「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故事。

王室之間這種鮮血淋淋的爭吵與搶奪,在某種意義上將有帝王氣象的女人武瞾解脫了出來,使她得以在被棄置之中修身養性,釀造未來的豐功偉業。

此時的武瞾依然美麗。儘管她周身洋溢著掩飾不住的青春之氣,但她還是顯得比剛進宮時成熟了許多。失寵已成為她必須面對的現實。她不知道她的身旁曾發生過怎樣驚心動魄的故事,她只是調整了自已,並已經不再對皇上的可能再度恩寵抱一絲的幻想與奢望。她變得非常實際,況且將她處女身毀掉的那個夜晚,也並沒有給她留下美好的記憶。那疼痛的感覺至今猶在,她只要一想起這些,就會身心顫抖,四肢冰涼。她對那些男女之間的事情沒有經驗,而且她以為今後也不會再有體驗了。她對做愛只停留在一種粗暴、痛苦的認識上,她不知道那在別的一些人是一種最美好的境界。她還來不及走進那個完美的境界,就被棄置在陰冷的掖庭里了。

白天,武瞾總是堅持到內文學館去讀書,或是去聽那些尖細著嗓音講經佈道的宦官們的課程。武瞾覺得她能夠如此獲取學識是一件非常重要非常好的事情,因為她可以在無所事事的環境里有事可做。她可以安安靜靜地讀書、寫字,這就比臘臘那樣不識字的宮人們好打發時光得多。武瞾想,這應當感謝從小教她讀書的父親和母親。其實當時的武瞾已確實別無所求。她已經確認自己將一輩子過這冷宮的生活。她深知宮中的事情以及個人的命運,是根本不可能通過自身努力而改變的。徒然的流水落花。眼淚和苦痛都無濟於事。所以,她只能改變自己去適應現實,將囚徒般的生命盡量充實起來,並在其間拯救自己。

在內文學館讀書的過程中,武瞾主要誦讀儒學經典,並對統治朝廷的這種理論依據不屑一顧。她覺得一旦深入了孔丘的靈魂,便即刻會發現他的虛偽和僵化。儒家的思想使武瞾窒息,她堅信這是一種保守的沒有前途的學問。她得出的結論是,她絕不喜歡孔子的道德。

武瞾除了誦讀儒書,還喜歡臨摹王羲之的書法。她覺得在那舞文弄墨之中,不僅精神不再空虛,而且會獲得極大的歡樂。而這歡樂是唯有會書寫的武瞾才能體驗的。

內文學館的學養無疑把武瞾帶進了一重新的境界,但臘臘依然是她的好朋友。除了臘臘,武瞾還十分合適地同掖庭的宮人和宦官們建立了一種睦鄰友好關係。因她知道,要終生在此生活下去,第一性的,便是應當為自己營造一個和諧的生存環境。武瞾很快實現了這些。後宮裡的人們對她都很好。她的不幸首先贏得了人們的同情,加之武瞾又氣度非凡,她從不妨礙任何人的生活,也從不會在女人們中間搬弄是非。

當找准了這樣一種生活的基調,武瞾便活得洒脫超然起來,甚至對徐惠的升遷都能泰然處之。

臘臘對此很不理解,她氣憤地說:「還寫什麼字呀,沒看見人家那邊又在搬家嗎?」

「誰又在搬家?」

「還不是那個小狐狸精。聽說最近又升了婕妤,現在正往更久的院子里搬呢。肯定是這騷娘們兒說了你的壞話,否則你這麼年輕漂亮,皇上怎麼會不寵你呢?」

「臘臘你別這麼說,她搬她的,和咱們有什麼關係呢?我才小管她的事。」

「不管行嗎?我看著生氣。」

「生氣也沒用。臘臘,其實我早看明白了,這就是命。她覺得巴結皇上會生活得好,可我卻覺得讀書寫字更有意思。這樣的生活是我自己創造的,而不是依靠別人。所以,臘臘你先出去玩吧,我想再寫幾個字。」

「整天寫呀看的,煩不煩呢?」

「這你就不懂了,臘臘你還是先走吧。」

武瞾說得心平氣和。她果然在臘臘走後,依然能平靜地繼續寫字。她覺得既然升遷的事與她無緣,她又何必為別人的升遷忿忿不平,壞了自己的心境呢?

武瞾自己都覺得奇怪,她居然可以如此平和地面對後宮女人的被寵幸與升遷,而毫無爭風吃醋的念頭,好像心早巳成為了一片清涼的年深日久的廢墟。每個夜晚和清晨,事實上武瞾都能清晰地聽到掖庭通向皇上甘露殿的木門總是沉重地打開,又沉重關上的聲音,然後便是由遠而近或是由近而遠的腳步聲。武瞾知道那會是一幅怎樣的情景。一群灰衣的宦官們挾帶著那個花枝招展,剛剛沐浴過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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