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臘臘恨受過皇帝恩寵的所有的女人,但唯獨不恨武瞾。並不是因為武瞾此刻正遭受著同她一樣的命運,而是她喜歡武瞾並堅信武瞾日後一定會有極大的出息。她說,這是她用鼻子聞出來的。於是,在武瞾傷心的時候,她總是來安慰她,就像待自己的親妹妹。她告訴武瞾,無數後宮的女人都是這樣被拋棄的。「很可能皇上並不喜歡你。美麗的女人他見得多了。他認為只要美麗就是千篇一律大同小異的;或者,他還沒有看清你,沒有能真正領略到你的好處。如果我是他,就絕不會那麼輕易就放棄你。」

無論臘臘怎麼說,都不能改變武瞾的憂鬱。有很長的—段時間,她一直很沮喪,她甚至感到絕望和恐懼。她開始回憶她生平第—次與男人同床共枕的那個夜晚。她回憶著那個被稱作皇上的男人的每——個動作,每一重表示,每一句話,以及每一個眼神。那全部的細節。在把那個夜晚的一切從頭至尾想過一遍之後,武瞾發現她真的很沮喪。一種難言的苦惱壓抑著她。她並且知道,她沮喪苦惱的原因,其實並不單單是因為她失寵廠,而是在這場與女人的爭鬥中,她被打敗了。

就在武瞾日夜等待著,盼望著,祈求著皇上再次恩寵的時候,那個徐惠竟依然如舊地隔幾天便被喚去同皇上睡覺,不時收到皇上差人送來的綢緞和金銀首飾,並從才人的位子上又升為了女官婕妤。徐惠日益變得容光煥發,原本蒼白的臉上也有了血色,而她的微笑也更加嫵媚燦爛,這是武瞾最最不能接受的。地本來想斗過這個徐惠。她本來滿懷著必勝的信心。她想她此生是絕不會像臘臘她們那樣,在後宮將青春消蝕殆盡的。但是,當她每每同對面走來光彩照人的徐惠擦肩而過,她才深切地體驗到了一種敗兵的沮喪和無奈。她不能夠選擇。她回天無力。這是命數。所以,無論臘臘怎樣安慰都無濟於事。臘臘說得多了,武瞾反而很煩,她既不能不面對現實,又不願承認自己是個缺少魅力的女人。

過了很久,武瞾才從掖庭的宦官那裡聽說,皇上恩寵武瞾那天,恰恰就是東宮流血那天。在這樣的信息中,武瞾突然覺得好像明白了她不再受寵的原因。那才是真正的原因。她回想起那晚李世民的沉重與悲哀,她覺得那真是一個需要撫慰的男人。他當時一定在承受著一種無以擺脫的壓抑和負擔。聽說自那個夜晚之後,太子承乾與魏王李泰便暗地裡劍拔弩張,磨刀霍霍了起來,隨時都可能爆發刀槍之戰。一時朝廷中空氣緊張,人心不安,朝野亡下,議論紛紛。而太宗李世民對此更是憂心忡忡,難下決斷。於是武瞾便自信地認為她的失寵決不是她個人的原因,她是被卷進了一場政治的角逐中。她相信有一天,一旦將皇嗣的問題決斷,皇上一定會再將她召進甘露殿。皇上是不會忘記她的。

武瞾這樣固執地堅信著。她把這信念埋藏在心底,連臘臘也不透露半句。從那時起,她便懷抱了一種始終不渝的自信。

儘管武瞾這樣堅定地安慰自己,但是掖庭里的宮人和宦官們卻不這麼看。他們用一種複雜的目光盯著武瞾。那目光中有悲天憫人,有可憐惋惜,還有某種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他們比武瞾還要自信地認定,這個年僅十四歲的美貌的女孩子,在一夜之間便失寵了。她從此便同他們的命運——樣,只能在這個黑暗的巷道里了此殘生,不會再有任何的轉機。特別是那些二三十歲早已慘遭遺棄的有無限幽怨的宮人們,見到武瞾的下場簡直是喜不自禁,不僅溢於言表,而且公開地向武瞾表示出她們的輕蔑、嘲笑以及憐惜來,又很快將武瞾引為知己,並將更強烈的仇恨集中在那個正春風得意的徐婕妤的身上。

臘臘於是因同病相憐而更加喜歡武瞾。她一有機會便要竄到武瞾的房中與她聊天兒。臘臘對武瞾的友情,使她輕而易舉就得到了武瞾在承歡的那個晚上獲得的那套豪華綢緞裙袍。臘臘說:「你不必這麼沒精打采,像霜打了似的。你才十四歲,今後的日子還長著呢,誰說你就準定沒有出頭的日子?」

武瞾感動萬分,但她的臉上卻很平靜。她把那套衣服從箱子里拿出來,她說:「臘臘你要是喜歡就送給你了。」

臘臘一下於就抱住了那套衣服,她問著:「你是說皇上親自把你這套衣服解開?幫你脫下來?你就赤身裸體被他撫摸著?」

武瞾很多年—直沒忘臘臘當時眼中射出的亮光。

武瞾覺得用一套衣裙換取幾句精神上的支撐很值得。武瞾是聽了臘臘的話才決計振作的。過去的一段時間裡,她一直在消沉等待。後來她知道等待是沒有結果的,於是她不再等待。她是在想到徐惠時,才偶然聯想到徐惠說起過的那個內文學館的。她記得徐惠曾提起過,那地方的書很多。武瞾第一次想到應當去那地方看一看,她想讀書至少可以排遣一下她眼下的無聊。

武瞾對臘臘說起時,臘臘覺得不可思議。臘臘大笑著,「讀書?讀什麼書?那都是窮酸老婆於們去的地方,我從來不去。」

「可我要去。」

「你瘋啦?」

武瞾不管臘臘的阻攔。她還是固執地去了內文學館聽課並且瀆書。武瞾在那裡開始了一種嶄新的生活,她覺得好像又找到了自己的一個新位置。她因此驟然變得平靜了起來。

武瞾在失寵的抑鬱不得志中整整呆了十二年。直到曾寵幸過她的男人唐太宗李世民死去,她同李世民的女人們一道被趕出宮門,遷往感業寺削髮為尼。以武瞾後來至高無上的女帝業績,她怎麼可能有整整十二年被困在掖庭動轉不能呢?也許是唐太宗真的不喜歡這個倔強、張揚的美麗女孩,特別是當他身處逆境的時候,他可能更喜歡徐惠那樣柔順平和的女人來撫慰他。所以他冷落武瞾,讓她在後宮過著痛苦無涯的生活。他既不接受她的聰明,也不接受她的美貌,執意將一塊真正的美玉丟棄在泥淖中。但也許是為了則天女皇的榮譽,後人不願面對歷史的真實,於是一些修撰史書的文人墨客開始為女皇的失寵編造故事。這樣的故事被編得逼真形象。他們都認為,堂堂則天大帝,應是—世風光。而那十二年的未遇恩寵,也應是大有原因的。於是有了「唐三代後,有武姓女王昌」的說法。又有了「太白之妖」的可怕傳言。

古書上說,「唐三代而滅,武姓之女王昌」的這幾個字,一直深藏在一本只有唐太宗和他的幾個近臣們可以看到的名叫《宮廷秘錄》的書頁里。就在春天一個微風拂面的早晨,唐太宗李世民讀到了書中這段令他觸目驚心的話。他很驚恐,走出大殿,望著天空,想尋求答案。在那個太陽當空的藍天上,他竟看見依然懸掛著那顆閃著慘白光輝的太白金星,與燦爛的陽光交相輝映。他愈加驚恐,因為那個時代把這種奇異的天象解釋為更換天子的徵兆。李世民周身發緊。他即刻召來了一位叫李淳風的星相大師,要他解釋他所讀到看到的這一切。

那時候,正是李世民剛剛同武瞾交歡。特別是在剛剛血洗東宮後那個不安寧的夜晚。他確實從武瞾年輕美麗而又健康的肉體上,獲得了快樂與平衡。他喜歡同這個女孩子做愛,喜歡親吻她擁抱她強暴她。他甚至希望從此能夜夜享有她。但,就在他對她的慾火熱情燃燒的剎那,他偏偏讀到了「有武姓女王昌」的預言,那個燙人的咒符。他猛地丟棄了這個令他驚恐的武姓的女人。他抑制著思念的疼痛抑制著渴慕與熱情。他知道他是必得割捨這個美麗的女人的。而比起一個王朝的興衰來,美麗的汁人迷戀的女人又算什麼呢?

於是,武瞾在太白金星與太陽爭輝的日子裡被不明不白地扔在了掖庭。那麼深的永巷,永遠也走不到盡頭的黑暗。漫長的十二年。凄風苦雨。武瞾痛苦地流著眼淚,長嘆蒼天無情。

而李世民又何嘗不慨嘆蒼天的無情呢?他在他的寢宮中輾轉反側,夜不能寐。雖已決意捨棄武瞾,卻依然有不可排解的滿心思戀。他總覺得那個武姓女孩的體溫,那種難以忘卻、難以消褪的馨香,依然留在他的身上。他覺得心裡很苦,割捨得很苦。一個如此難得的女人何以要姓武呢?又為什麼偏偏在她進宮之後,天空要出現「太白之妖」呢?李世民為此而苦悶、而懊惱、而憤怒。他走來走去,對任何陪他睡覺的女人嚴酷冷漠。他有時乾脆不睡覺,跑到春夜寂寞的梨樹下思念武瞾。但他知道,這是——道無論如何不可以越過的屏障。那個武姓女孩只有死路一條。他為此而下令燒毀了那本使他痛苦不堪的《宮廷秘錄》。他要那個已被嚇得戰戰兢兢的星相大師如實地向他解釋—切。

李淳風跪在皇上面前,他說作為臣子,最首要的品質就是不能欺君。緊接著,他便萬分沉痛地向李世民稟告,據他的觀察,那個武姓的女人現已來到皂卜的身邊……

「這我知道。」

「再有就是這一次太白金星的天相,確實同《秘錄》中的預言有關。那女人就在後宮之內,而且……而且是您的寵妃……就是那個女人,不出三十年,就會成為女皇君臨天下,而且,而且她會毫不留情地將李唐宗室滅絕的。」李淳風大聲喊叫著,「聖上,聖上,她已經出現了,就在您的身邊,您定要戒備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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