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徐惠顯然不喜歡掖庭的這些困獸猶鬥的女人,但是她對武瞾的關切,卻是出於—片真心。武瞾進宮後的那種茫然若失,使她想到了她自己剛進宮時的孤單無助。所以,她才覺得她該幫助武瞾,幫助那個看上去美麗聰明的女孩子。她同情武瞾,想同她講話。她甚至想如有機會,她會在皇上面前提起武瞾,去為她爭取那個恩寵的機會。但是,這一切徐惠還沒有來得及去做,武瞾就被臘臘她們拉走了,使那個女孩成了徐惠天然的敵人。徐惠想,倘若武瞾有一天也被皇上召去睡覺,她又該怎樣置身掖庭?

不到二十歲便已身寬體胖的魏王李泰,對他的哥哥太子承乾的荒淫無度,越來越感到慶幸。承乾終日託病不來上朝,使得父皇李世民對他也越來越失去信心,並認定他就是一個扶不起來的天子,他白白坐在了太子的位置上,他還坐了很多年。父皇對承乾的反感,使李泰更是信心十足。他一方面命著作郎蕭德言、秘書郎顧胤繼續奮力修撰《括地誌》,以顯示他的才華,博得父皇的歡心;一方面竊喜哥哥的不爭氣,他竟然沒有等到有人來搶他的位置,就主動為自己預演了一幕必然要跌落下來的醜劇。承乾的自暴自棄,使李泰堅信他拿到太子的位置已是唾手可得的事情。他不必著急,也不必做手腳,過不了多久,承乾自己就會把東宮拱手讓給他。李泰在心裡得意地笑了。這時候他對承乾這個親兄弟已再無一絲手足之情,他知道越是親兄弟在皇位繼承權的爭奪上就越是殘酷激烈,你死我活。何況,承乾確實不是做國君的材料,大唐王朝如若交到他的手中,只能是一天天衰敗下去,這就不是兄弟感情的問題,而是關乎國家社稷興亡的大事了。儘管李泰對東宮太子的位置覬覦已久,但兩兄弟之間只是明爭暗鬥,還從未發生過正面的衝突,李泰也未曾對承乾真正動手。直到有一天,李泰通過魏王府派到東宮的耳目得知了承乾狎稱心以及巫師在東宮大變戲法的事情之後,他才再也沉不住氣了。他一反常態,不再採取對東宮觀望的態度,不再等待著承乾自己—天天墮落沉淪,直到有一天瓜熟蒂落……他等不及了。他知道父皇一旦得知此事,就會徹底宣判承乾的死刑。承乾會不會被賜死他不關心,他只是覺得這個能成為太子、住進東宮的機會對他來說太重要了。他不能再錯過這個機會了。於是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權欲,精心策劃,最後終於通過朝臣中那些擁立他為太於的所謂「魏王黨」的嘴,將承乾的種種劣跡和盤稟報給了太宗李世民。

與男性通姦以及在宮廷蠱惑巫術,對承乾來說已構成不可饒恕的罪惡。

李世民怒不可遏,周身顫抖。

緊接著,浩浩蕩蕩的皇家禁軍便全副武裝地向東宮進發了。

東宮毫無準備。柔迷的音樂正在東宮的殿宇間鳴響著。寬敞的大殿里,太子承乾正同他的親信僚屑們玩著突厥人送葬儀式的遊戲。此刻,狩獵時不慎把腳摔壞的太子承乾,正赤身裸體地躺在大殿的中央,而周圍是騎在馬上繞著他奔走的騎士。承乾時而在地上發出奇怪的叫聲,時而爬起來模仿突厥人的舞蹈。而他的那個寶貝稱心則沉浸在這種怪異遊戲的狂熱中,奮力吹奏著手中的木笛。

承乾根本就想不到這座只屬於他的東宮內會突然站滿了皇宮禁軍,他們一個個神色嚴峻,一副鐵面無私的樣子。承乾一下子驚呆了。他沒有任何思想準備,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他慌亂已極,匆忙從地上爬起,想離開大殿。但他還沒有站起,便被衝上來的禁軍用劍戟逼迫著退到了大殿的一角。在驚魂未定中,他眼看著禁軍殺人不眨眼地將那些方士腰斬在大殿的中央。—時間血肉橫飛,大殿里充滿血腥的氣味和東宮的人們驚恐無望的慘叫聲。

承乾眼看著禁軍們抓住了那個嚇得四處亂跑的稱心,他想去救那個可憐的男孩,但卻被禁軍死死地堵在牆角。他大聲喊叫著,聲嘶力竭,他告訴稱心快逃出大殿。可稱心還是被抓住,不由分說地被劈成了兩截,那鮮紅的冒著熱氣的血噴濺而出。身首分離的稱心被棄於殿外。

承乾絕望了,他發瘋地吼叫著。他和看守他的那些士兵奮力拚搏。他的雙手被逼迫著他的利刃割破,流著血,但他依然要殺出去。禁軍們直到確認稱心已經死了,才把承乾從那個大殿的死角放出。

承乾滿身是血,瘋了般跑出大殿。

他在堆放的屍體中—眼就看到稱心的那顆頭顱,他絕望地哭泣。他的臉緊貼著稱心那蒼白的臉和那望著藍天的張大的眼睛。稱心的臉上充滿了死前的驚恐,他就在這驚恐中結束了短促的生命。他還是個孩子。他是無辜的。他還什麼也不懂,是承乾要他那樣的,他怎麼可以違抗承乾,違抗—位太子呢?這—點唯有承乾最清楚,如果要殺的話,為什麼不來先殺了自己?

但世界終究不屬於無辜者。

無論承乾怎樣絕望地哭喊。

禁軍大獲全勝,他們把帶血的兵劍插進刀鞘,便又浩浩蕩蕩地回師稟命去了。

承乾苦痛已極。這是他有生以來從未感受過的苦痛與絕望,這是種誰也無法安慰的人生的感覺,就像承乾自己也被毀滅了,被殺掉了。他的生命彷彿已離他而去。他望著血洗的東宮,望著從此不會再對他講話對他微笑的稱心,他摸著那血淋淋的,冰涼的肌膚,他知道他的命數已盡,他的太子的路已到了盡頭。稱心是他的生命他的靈魂他的精神他的情愛。而當這一切都消失了都棄他而去,還剩下什麼?滿心的絕望。他知道這一切都是魏王泰的詭計,他知道這一切都是由太子的位置引發的,他還知道父皇太殘酷太絕情,那麼,他也只有仇恨了。稱心死了,太子的位置也就不再重要。他不要這個太子的尊榮,但是,他——要——報——仇!

有蒼天為證。

東宮的殺戮使李世民也陷在了一種絕望和傷痛中。他遙望著昭陵,希望長眠地下的長孫皇后能給他以支撐,能原諒他對承乾毫不留情的懲罰。

自然魏王泰是他所寵愛的兒子,他寵愛他是因為他確有帝王的氣象。他也確實想廢掉長子承乾,立李泰為太子,而這樣做其實也全都是為了社稷著想。但畢竟承乾也是他的親生兒子,又是他的長子。他曾經那麼愛他,並決心將這浴血奮戰創下的江山交給他。承乾的無能與放蕩令他氣憤,但他本意並不想如此傷害他。他只是想教訓教訓這個不爭氣的兒子。當禁軍班師回朝的時候,他知道東宮的情景已慘不忍睹了,因為他看到了那些士兵們臉—亡依然不散的騰騰殺氣。

血流成河畢竟也不是他李世民想看到的。

他知道從此承乾會更恨他。

於是他沒有即刻下詔廢掉承乾的太子。不知道是他不忍心,還是想再給承乾一次重新振作的機會。

他還不願看到將會在承乾與李泰之間為爭奪王位而進行的那場血腥的殺戮。儘管他自己也是在殺了親兄弟之後才登上王位的,但他不希望這樣的悲劇在他親兒子們的身上重演。

李世民難過極了。在那個漫長的夜晚他總是排解不掉滿心的鬱悶。他不知親兄弟之間這場爭鬥的終局會是什麼。但是他突然覺得他已經老了,而這個王朝對他來說也太沉重了。他已不能再重振雄威,而他的兒子們又令他失望。

然後宦官問他:「今晚要不要派人來侍候?」

在這個血流成河的晚上?李世民這樣問著自己。他誰也不想要,但他又害怕這個孤獨的夜晚……

她甚至沒有感到恐懼,也沒有愛。她不知道她要去見的是個怎樣的男人。他什麼樣子,他是否很兇?她只知道他是個皇帝,是個可以隨意操縱她命運的男人。

那是個黃昏剛過的夜晚。夜很黑,掖庭的巷道也很黑。有秋草下的蟲鳴。她剛剛被後宮的侍女們扔進紫檀木桶里洗過。她們洗她就像洗一個物件。水裡的香味縈繞著她的身體,隨著她緩緩的腳步浮動。在昏暗的油燈下,她赤身裸體站在那碩大的木桶里。牆上是前來收拾她的那些侍女們忙忙亂亂的影子。她覺得那一刻她被剝光了在任人宰割。那些麻木而陰沉的臉。那些手和那些漂著美麗花瓣的水在她的身上滑來滑去,在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在她的肩背、乳房、大腿,還有更深的地方。那本來是屬於她自己的。但她卻不能觸摸自己。她只能任憑他人清洗自己的身體,任憑那些水,那些手……然後,她被那身陌生而華麗的絲綢外衣包裹了起來。她聞到了那種清新的絲綢的味道。她覺得她喜歡那身衣服,那衣服很好看也很柔軟。再然後,那些去勢的男人們便走攏了來,貼近她,為她梳頭和化妝。她覺得噁心但她卻根本無法逃離。最後,她在銅鏡中終於看到了自己,但那已不再是原先的她。

於是,武瞾便在如此的艷香中隨著前後的宦官們向前走。

夜很黑。巷道很長。她看不清她正在走的曲折的路。一個又—個院落,—段又——段迴廊,還有台階、宮門、碎石鋪成的小路。最後,她終於停在廠一座很偉岸的森嚴的院落前。她不知那就是皇帝的寢宮甘露殿。她很驚奇,等在那裡。她聽到了有人去通報,然後她看到那殿門緩緩地朝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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