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我急於接近那個女人。

我想在車窗外看到那女人眼中的所有的景色。我知道那美麗的四季依舊。那永遠的大自然。但畢竟洛河乾涸了,寬大的河床上只遺留下一道渾濁的小溪。闊大的梧桐樹葉上,落盡夏日的塵埃。而她坐在輝煌、燦爛,而又古老的車輦中,做很多女人想做而唯有她一個女人做到了的事情。

她戴著沉重而華麗的皇冠,在漫天的血紅中從天邊走來。光焰四射的美麗籠罩著她,而她手中握著的,卻是一柄無情的權杖。於是她變成黑色的魔鬼。她揮舞著生命在漫天的血紅中,成為了一段永不逝去的歷史。她失去至親骨肉,她腳下鮮血淋淋,但她依然頑強地爬向那天子的尊位。到處是血。血流成河。堆積成山的,儘是親人的屍骨。而四面楚歌,無事的鬼魂在詛咒她。但是她不管這些,她終於坐在了皇帝的寶座上。她笑著,燦爛而凄慘。她說她深知人的脆弱,所以為了她的生,便必得有人冤屈地死。她說她已身不由己,而殺人如麻是一切君王無奈的選擇。她說她看不見血。血總是流淌在她視野以外的什麼地方。她說她也聽不到哭聲看不見眼淚。她的面前,總有一道嚴酷的屏障。她的男人她的姊妹她的子孫,那些她以女人獨有的胸膛深愛過的許多親人,她不知道他們怎樣流淚怎樣流血。她只是在那個時辰突然覺出了心的疼痛,然後,他們便消失了,無影無蹤了,灰飛煙滅了,化作了她腳下的泥土,耳邊的輕風;化作了她只能看見的那遙遠天邊的一片浮雲。然而,她依然執著於那神聖的權杖。她認為,其實那才是人類愚偉大的詩篇。結果,當有一天,她終於坐在了那把至高無上的皇椅上,她才得知了她所面對的,不是生,就是死。那便是唯一的法則。她別無選擇。她已登上了戰車,所以她唯有竭盡全力。是她女人的天生麗質幫助了她。美麗使她獲得了成千上萬的機會。於是,她一次又一次走近龍床,同那些能給予她生存權力的男人們同床共枕,不管他們是父皇還是太子。這樣的故事從她十四歲的時候就開始了。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剛剛開始來月經,乳房正悄悄地鼓脹。她還不懂得什麼叫作相愛與作愛,然而她被強暴,被莫名其妙地遺棄,嘗盡人間的辛酸苦辣。但,她還是從後宮陰森清冷暗無天日的生活中,得知了女人爭寵的意義。那所有的全部。她必須爭寵,這是唯一的生路。她於是將四十歲以前的全部精力與智慧,都用在了爭寵中。她為此而戰鬥,不惜鮮血淋漓。她不知道殺戮原來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情。或許她知道卻故意不願那樣去理解。她的手總是鮮嫩白皙,人們沒有在她的指縫中看到過一絲的血污……然後春去秋來,她在四季的輪迴中年老色衰;純粹屬於女人的那些東西開始凋落,美麗悄然而逝。儘管風韻猶存但她卻再也追不回她的青春。她於是才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了皇宮裡的那柄權杖;她於是也才對男人的事情倍添興緻。她覺得一個人能擁有整個王朝才是人生的極致。她從此致力於此。她甚至不再熱心用女人的方式與男人睡覺。有天命在召喚她。於是她英勇地走進了男人的世界,並成為了那個男性世界的主宰。

這需要怎樣的氣魄與才華。

從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直至奮鬥到年近八十的女皇。女皇躺在碩大的龍床上動轉不能,而她的頭頂卻依然是那闊大的屋頂。匠人總是這樣建造著她那個時代的殿宇,所以在那恢宏中她才變得那麼渺小、虛弱,她享盡顯赫的一生便也顯得如此微不足遞了。

她不記述什麼,只任著生命的流淌,只任著她不息的靈魂在天命、權力和人性之間苦苦地掙扎。在冥冥的天意中當她閉上眼睛,不知道她是否還能記得她做民間女孩時的那一段歡樂,是否還能記得她第一次被男人恩寵時那撕心裂肺的疼痛,那抽搐那喊叫那眼淚,那從未經歷過的全新的女人的感覺……

所有的恩恩怨怨終於一筆勾銷。

她自己選擇了自己的歸宿,無論功與過,無論榮與枯,無論燦爛還是凋敝,也無論後人敬仰還是唾罵。

那是她自己的事情。

她壽終正寢。在那雄偉而悲壯的墳冢中超越世俗。那樣平躺著。一種被解脫了的輕鬆。自從她走進乾陵,便再沒有人瞻仰過她的聖顛。人們只看得見那片死亡的宮殿。那是一片無與%比的奢華和廣闊。後來無數的我們來到這裡,就是為了領略一派浩大的黃土,和黃土上的那無比寧靜的蒼綠。這才是真正的她。是她讓那黑色而巨大的無宇碑直刺高遠的天空,刺進那滿天爛漫而祥瑞的雲朵。

於是,我急於接近著這樣的一個女人,接近著她謎一般的美麗和她作為女人的畢生,接近著她的每一寸肌膚和每一個心靈的角落,接近著她苦心營造的那武周的王朝。在接近的途中我想看清她。看清她生存、發展的伎倆,看清她與男人周旋的手腕,看清她女人的領悟與謀略,還有,她將芸芸眾生把玩操縱於股掌之中的膽魄與藝術。

便是這樣的女人。

於是,我先是把自己藏進了故紙堆,在層層看不見卻分明能感覺到的灰塵中,去尋覓她的蹤跡。我感謝父親書架里的史書。我埋進去,儘力搜尋。在有關的每一本書中,翻閱她查找她,直到有一天,我覺得自己終於可以接近她了。然後我便帶上十歲的女兒,在那個炎熱的夏天,踏上了能離她更近的旅程。我們穿越黃河。流著熱汗。從洛陽,到長安。走遍所有她曾駐足的地方。無數的階梯,漫漫的古道。我們感受著她,聆聽著她,知道和理解她為什麼這樣那樣,又為什麼不這樣不那樣。當我從中原大地和那遙遠的西北返回的時候,她便再也不是那麼讓人捉摸不透。我與她之間的距離彷彿縮小了。我覺得我也許已經可以解釋她了。

然後我告別繁華,拔掉電話,縮進了我的小屋。我開始睡不好覺,終日處在一種莫名的煩躁中。我繼續讀書,讀得昏天黑地。我重溫古往今來別人對她的解釋,直到我厭倦了讀書,厭倦了再聽別人講關於她的故事。然後在一天清晨五點的時候,我醒來。天蒙蒙亮。蒙蒙亮的夏日的涼爽。我坐起來。我突然想,這個時辰她也該起床了。這便是她那個時代早朝的時間,她要梳洗打扮,將她的天生麗質公之於眾。那時候她剛剛進宮,住在掖庭的永巷裡。永巷深遠而狹長,伸展著後宮的悲衷。她不知道她從此將有十二年要遠離親人住在這陰森狹長的巷子里艱苦度日。她帶著十四歲少女的浪漫在這個灰濛濛的清晨走出了她狹小的籠子般的小屋。她端著手中的銅盆到井邊去打水。她揉著眼睛。她抬起頭正看見從終南山那邊飛來的一群又一群烏鵲。她懷著好奇懷著未曾脫盡的少女的童稚,她知道,新的生活開始了。

她叫武瞾。

那是她後來為自己起的名字。而那時候她並不知道這未來的名字意味了什麼。

此刻她正端著銅盆站在自己房子的木門前。她張大著驚奇的眼睛,看著眼前急匆匆川流不息的女人和那些被閹割過的男人們。在永巷。在永巷灰暗的巷道里這些湧來涌去的人就像是一股灰色的潮。他們匆匆忙忙做著自己的事情,好像並不認識從他們身邊走過去的人。天空是灰暗的,映襯著枯的枝權和闊大的伸展出來的屋檐。那屋檐高傲莊嚴地向灰暗的清晨翹起,垂掛著的串串風鈴在早晨的冷風中發出幽暗而凄涼的響聲。還有烏鵲陣陣興奮的嗚叫。

武瞾在進宮後的第一個早晨第一次看到這些。她覺得這裡的一切她全都不喜歡。一切灰濛濛的,她無法看清,唯有風鈴的響聲和鳥的叫聲能帶給她一絲人間的感覺。連空氣都是凝固的。她不懂這皇宮為什麼會如此幽暗,幽暗得令人恐懼。她收斂了滿臉的明媚,小心翼翼地被人帶進這宮人和侍女們居住的掖庭。她被指定住在甬道兩旁無數籠子般小房子中的——間。她走進去,但卻有一種被關押進去的感覺。並沒有人鎖住門,但她還是覺得被鎖住了。她覺得屋子裡陰森森的,她像是被窒息似地需要大口大口地喘氣。那麼陌生的幽暗,她害怕極了。然後,她又在那些被閹割的男人透骨的目光中,穿上了那套色澤黯淡的宮庭的服裝。她被改變了。然後是深夜。那麼靜。有昆蟲冰涼凄冷的叫聲。枯草在搖動。她靜靜躺在木板床上看懸在屋頂的木樑。她還聽到了報時的沙漏那細沙流動時細碎的響聲,然後是從遙遠巷道的那一端傳來的隱隱約約被壓抑的哭泣。武瞾害怕極了,她驚恐萬狀,她不知這裡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木板床在她的輾轉反側中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偶爾有戴著帽子穿著棉袍的那些去勢的男人從她的門前晃過,腳步聲慢慢地消失。武瞾開始想念母親,那麼想,母親送別時的哭聲彷彿依稀就在耳畔。

「媽你哭什麼,我又不是去地獄,我這是要進皇宮……」

「可是,孩子……」母親苦苦而訴,長跪不起,那一番絕望的告別和撕扯是武瞾所不能理解的。

後來,她便在對母親的懷念中睡著了,睡得很死。她畢竟只有十四歲,所以,清晨從終南山飛來的鳥的嗚叫也沒有能把她吵醒。她是被木門上的一陣猛烈的拍擊驚醒的,猛地坐起,懵懵懂懂,使勁睜開眼睛才發現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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