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之卷 小田原之土

「小田原比府中(駿河府)涼一些。」阿彌夫人對勝子說道。

「是啊,這裡確實是較適合居住。」

勝子不說涼,只回答適合居住。去年底,武田信玄進入駿河之後的轉變,快得令人無法接受。無論就名就實,今川氏真失去了駿河和遠江,必須信賴正室夫人阿彌的父親北條氏康的保證。但是,阿彌並不在乎丈夫氏真能否保有領主地位,與其婢女雲集,她寧願過著平靜安寧的日子。想到武田信玄入侵時,自己赤著雙足逃出城門的模樣,就不再奢求甚麼,只希望隨便找一個地方過平靜的日子。小田原城是她的出生地,這裡有太多的回憶,唯有在此才能獲得心靈上的依靠,所以,即使是炎炎夏日,仍覺得沁涼如水。

從她的房間可以隔著市街看到海洋。海風徐徐吹來涼意。

「報告。」

正當沉醉於海風中時,女僕輕步走到走廊邊。勝子前去一看究竟。

「有人送信來。」女僕遞上一封塗漆的信匣。

「咦,是武田菱的信匣,莫非又……」勝子皺起眉頭。

勝子討厭武田。自從武田信玄侵略駿河以後,一想到武田,心裡就不舒服。

信匣讓勝子聯想到阿茜。阿茜有如武田信玄的影子,這次又帶來甚麼消息。阿茜的出現,必定帶來一片血腥。勝子想起了上次從三島翻山越嶺逃到小田原的情形。武田軍的槍彈自頭頂飛過,那聲音,一輩子也忘不了。勝子解開信匣外面的繩子,放在阿彌夫人面前。阿彌看看勝子,再看看信匣。最後,她終於打開信匣蓋。一股香氣迎面飄來。不出她們所料,是阿茜寫來的信。

因事情緊急,我已來到此地。事關夫人生死,務必相見說明。我在小田原城下客棧伊勢屋半左衛門宅中等候。

「又來了。」阿彌說道。

受歡迎、又是最不想見到的客人。也是不得不見的客人。

「要不要和主公商量?」勝子做了常理式的判斷。

不需勝子提醒,任何人入城,必須獲得氏康或氏政的許可。更何況阿茜是武田的側室。

阿彌讓勝子向氏康表示想見面談一談。

當時,氏康的身體欠安,已把事務交給氏政,自己則側身隱居。但是,武田信玄侵略駿河之事,使他不得不再出面。

「阿彌想見我?好,告訴她我馬上去。」

氏康正和氏政及幾名家臣討論駿河方面的防衛策略。信玄已獲得大宮城,鋪好了攻擊路線,一定會在最近進攻駿河的。該如何防衛呢?這就是這次作戰會議的要點。但是,一如往昔,都是些逢迎附和的部將,沒有甚麼特殊的見解。氏康心急如焚。

(都是些蠢才,北條怎麼會有將來。)

最近,氏康常有這樣的念頭。接任的氏政,在戰事上還馬馬虎虎,談到策略就一無長處,沒有遠見,思想太單純。遇事不是怒就是喜,衝動極了。

「父親,我們正在開會,阿彌的事可不可以等一會兒。」

「軍事會議有你們就夠了。難道還會有甚麼好主意?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生的只會打洞。」

說完,氏康便起身朝阿彌的住處走去。

氏康臉上有許多雀斑。上了年紀的人,臉上的皺紋就會沿著雀斑長出來。氏康的孩子當中誰都沒有雀斑,為何獨獨阿彌繼承了父親的雀斑,像極了拾起的麥粒。

「這個孩子很像我。」

從小,阿彌特別受到氏康的疼愛,就連要嫁給今川氏真時,氏康也反對道:

「讓阿彌嫁給那種男人嗎?」

氏康當時就看出今川氏真胸無大志。但是,情勢所逼,阿彌必須嫁給氏真。也正如氏康所料,氏真被逐出駿河。氏康為阿彌感到心痛。如果當初不嫁給氏真,就不會吃這許多苦,現在也有好幾個和阿彌長得一模一樣、滿臉雀斑的小孫子了。

「阿彌,你找我有甚麼急事?」氏康一臉的祥和,與剛才的嚴厲,判若二人。疼愛女兒的老人臉上露出「你說甚麼我都聽」的表情。

「父親,阿茜又來了。我想和您商量究竟該怎麼辦?」

阿彌說著把阿茜的信匣放在氏康面前。氏康眼神一亮。原本以為阿彌有甚麼小要求,原來不是,而且還是頗有內容的事情。氏康坐直了身子,取出信匣中的信函。阿彌的視線停留在氏康顫抖的身軀和散開的鬢邊白髮上。突然她發現父親老了許多。難道想和父親多聚聚的日子都沒有了嗎?阿彌不禁悲從中來。

氏康看了阿彌一眼。可憐的孩子,到了小田原城還得為戰爭的事情擔憂。

「她想見你,又何妨呢?不過,對方既然懂得忍術,還是小心一點的好。你不要去伊勢屋半左衛門宅,還是讓阿茜小姐進城來吧。」

氏康尊稱阿茜一聲小姐,是因為她是信玄的側室。

氏康考量了一會兒後,說道:

「還是正式迎她入城吧。阿茜小姐入城後再和你見面,這樣我們也可以有充分的防備,免得叫我放心不下。」

「父親,阿茜小姐是我的救命恩人。她只會救我,絕不會加害於我的。如果派出侍衛,只會讓北條家遭人笑話。我找您來只是問您該不該去。」

阿彌的態度堅決。

「還是去的好。阿茜小姐要見你,多半是信玄公想透過阿茜小姐向我傳達甚麼。換句話說,阿茜小姐是武田方面的非官方使者。不過,阿茜小姐也確實不簡單。她是如何潛入小田原的?」

戰爭開始後,便對進進出出的人做嚴密監視。一個女流之輩如何能通過關口?氏康真想親自見見這一位阿茜小姐。但是,此時此刻最好還是交給阿彌吧。

第二天,勝子以使者的身分來到阿茜的落腳處。一頂紅色女轎停留在外。三十多名武士圍著轎子進入小田原城。

「夫人,久違了。真高興看到那次之後您還是老樣子,沒有甚麼改變。」阿茜趨前打招呼。

「那次之後」短短的幾個字,暗喻著從伊豆戶倉居館逃出時的狼狽。

「阿茜小姐,多謝您上次的忠告。」

阿彌一時詞窮,阿茜立刻接了過來。

「這是一個您無法想像的時代,也難怪。這次我來,以及等一下所說的,恐怕又是您無法想像的。我還是先說出來吧。」

阿茜直視著阿彌。

「是甚麼事?如果又是有關離開此地速速逃去的話,我已是無處可投奔了。」

阿彌接住阿茜的視線。

「真不愧是北條氏康之女,觀察入微。是這樣的,秋收後,武田大軍將圍攻小田原城。此城必定陷落。我們不光是嘴上說說,早有萬全的準備。城池陷落時,女人的下場,您是知道的。」

阿茜一口氣道出。

「小田原城會陷落嗎?連長尾景虎公都無法攻下,就算武田的軍力再強,也不會如此輕易地得手吧?」阿彌臉上露出冷笑。

「您想不想看武田軍將如何攻下此城?」

阿茜從袖中取出三個紙包,在阿彌面前展開。其中放著夾砂的泥土。

阿茜再從袖中取出疊成小塊的圖形。是小田原城及附近的圖形。

「夫人,您看。武田軍在圖上的甲、乙、丙三處開始向城下挖掘坑道,內放大量炸藥。只要一點火,就能將城池炸為平地。您應該還記得,武田軍在進攻松山城時,也是用同樣的方法。能否挖掘坑道,要看城池地下的土質。這三包紙中放的泥土,是悄悄自甲、乙、丙三處挖來的土。」

阿彌臉色大變,那種感覺就好像隨時會有人從她坐的榻榻米下方冒出來。

「阿茜小姐您要我怎麼做?」

阿茜提高聲音,鄭重地說道:

「請您搬到甲斐國去。如果夫人和今川氏真願意搬到甲斐,主公必定竭誠歡迎。現在日本唯一能令人安心居住的地方,就是甲斐。」

阿茜毫不畏懼地正視阿彌充滿怒容的發紅臉蛋,甚至還故做不知地繼續勸誘。

氏政起初十分憤怒。不僅是氏政,在席的重臣們大多認為阿茜的這一番話,實在是無禮之至。

「我們何不先去攻擊甲斐,該是我們轉守為攻的時候了。」氏政說道。

當然,這是情緒化的建議。想北條尚且不能完全控制關東,更遑論其他。因此,贊成的人不多。

「武田公一定事先預料到會有這番議論,所以才放出這一番話。此刻,他必定在縱聲大笑。」

氏康稱呼他為武田公。信玄目前是一名敵人,但不失為一個值得長期信賴的人。

「請問父親,信玄為何派側室阿茜來傳這些話呢?」氏政問道。

「你不明白嗎?也難怪,這事的確不太容易理解。不過,只要抽絲剝繭地去除一些疑點,就不難看出真像了。」

氏康向文書點點頭,示意寫下他要說的話。

·阿茜所言只是牽制之用,並非企圖激怒我們。

·表面上要攻小田原城,其實是將大軍投入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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