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之卷 伺機攻城

永祿九年九月二十九日,晴朗的好天氣。鏑箭呼嘯三聲,越過箕輪城的主樓。數秒後,城兵起了騷動。在他們耳中,鏑箭聲成為不吉的徵兆。有人甚至為這早已平息的箭音,發出顫抖。

鏑箭是從武田陣營中發出來的,代表發動戰爭的前導。若在守城一、二個月,上杉輝虎援軍將近的時候,鏑箭聲或許不會引起恐慌,而今,糧食見底,上杉軍無法援助,宣告開始作戰的鏑箭聲,無異於死亡之音。主事者的家人大多在城內,士兵們乃附近的鄉村武士,平日執鋤下田務農,有事時才由領主召喚集合。他們已經有數個月沒有見到妻小家人。一旦開戰,戰死的成份居多。從人數上比較,這是一場毫無勝算的戰爭。眼前只有兩條路,一是戰死,一是突圍而逃。

「鏑箭射來了。」一些士兵抬頭看天,喃喃自語著。發放鏑箭以示開戰,源自源平時代。現在是戰國時代,已不須放鏑箭以示開戰,但是此種古禮有威嚇城兵的作用。鏑箭飛過的天空,一片蔚藍。

城主長野右京進業盛(年齡不詳,約十七或十九歲),召來主要的部將。

「今天,是我業盛,以及自鎌倉時代以來之長野家歷史的最後一日。感謝你們代代追隨長野家,並陪我業盛走過最後一段路。敬各位!」

部將們流著淚,接受酒杯。沒有人說話。事已至此,夫復奈何。在尚有轉機時,為何不設法?倉賀野孫太郎前來勸降時,為何不表明自己的意見?而今,徒留悔恨。只因當初深恐提出和平會遭抗戰論者抨擊而保持沉默,終於這一天來臨了。除了自己之外,還得帶著妻小同赴黃泉,怎能不詛咒這悲慘的命運。

(對武田懷著一份沿自父親的仇恨,註定走上這樣的道路。)

酒入愁腸,面呈微紅。按捺不住的人站了起來。只有一人未曾出席離別宴。上泉伊勢守秀綱聽得鏑箭聲,立即登樓觀察敵情。而後,他在城內走動,眼見士兵個個情緒低落,忍不住一一打氣,聲音逐漸提高,最後成為一場演說。

「各位,戰爭要一戰二戰再戰。不要想生死,不必擔心被捕,只要同心合力突破敵圍就有生路。為生還而戰吧!各位,武田信玄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想想二十年前內山城、志賀城的事,自己做一個判斷吧。當年在此地被武田抓住的人,有些還在黑暗的洞穴中挖金;被捕的婦女,不是被賞給武田臣下,就是賣入妓女戶。各位,多殺一個武田士兵就減一分父兄們的仇恨。斬殺前進,見機逃出,逃向各自的生路。若是被捕送去挖金,不如自盡。我們不是為死而戰,我們是為生存而戰。」

上泉伊勢守秀綱在士兵間來回傳播。

坐以待斃的士兵聽到這一番為生存而戰的激勵之詞,有若看到一線生機。士兵們高聲應和著。

「上泉公,我不明白你的用意。主公打算與城池共存亡,你卻要我們逃亡。小心自己的言詞,否則絕不饒你。」多比良守友揚眉說道。

「我了解多比良公的心情,也明白主公的苦衷。但是當此危急之秋,要與城共存亡的陳腐言詞只會打擊士兵的士氣。我們應該為他們打氣。若能突破敵圍一角,主公也能再興長野家。在主公無所策動的情況下,身為家臣的我們至少應該幫助夫人和幼世子。」

多比良守友被上泉伊勢守秀綱說得無言以對。不僅是多比良守友,主要部將也都同意上泉伊勢守秀綱的做法。

敵人已在城外,不是爭辯的時候了。指揮者應該掌握軍心。

四處響起吶喊聲。武田軍開始攻擊了。

上泉伊勢守秀綱向城內士兵巡迴展開為生存而戰的演說之後,接著向城主長野業盛進言。

「今日的主戰場應該在後門,敵軍主力將分布在後門。請主公沿山而逃。我已準備數名山棧道的帶路者待命。」

秀綱說明與城共存亡是消極的做法,應思再振雄風。

「逃往哪裡呢?」

「目前以廄橋城最理想。」

「投靠上杉輝虎?他背棄我、切斷援軍,還能信賴嗎?我還是認為應該與城共存亡。」

長野業盛聽不進秀綱的主張。秀綱心想,年輕人只從正面論事。被主戰派家臣的徹底抗戰論逼到這個地步,還不自覺,真是可憐啊!

正如秀綱所料,當日在後門展開激烈的戰鬥。由伊奈四郎勝賴率領的大軍,陸續推出新兵攻擊後門。

城內以洋槍攻擊敵軍,武田軍依例將竹柵和鐵盾擋在前面,步步靠近城門。攻城士兵接近城門來到洋槍射不到的死角時,城內士兵便開門擁出,攻擊太過接近的武田士兵。洋槍彈如雨點般打向企圖接近的武田士兵。二百挺洋槍的火勢,阻擋了武田軍的攻勢。最後,接近城門的士兵都戰死了。

武田信玄在瞭望台看到這種情況,立刻傳令下去。

背上插旗的二名騎兵從信玄陣營出發,來到伊奈四郎勝賴面前,下馬行禮說道:

「主公指示,不要強行進攻,想辦法誘敵出城,待引出敵軍後,再猛然折返跟入城。」

跟入城,是戰術用語,意指尾隨出城的敵軍入城,予以攻陷。

勝賴遵從父親信玄的命令,但是一時也無法想出能夠誘敵出城的策略。

侍大將甘利左衛門尉進言道:

「主公說得有理,敵人的洋槍隊在後門,不宜強行推進。若想誘敵出城再跟入城,我認為不妨放棄後門,渡過空溝,假裝我們要攀登石垣越過高塀攻城。敵方在加強高塀的同時,多半也會開後門突擊我方後部。屆時,我軍可假裝混亂,開始撤退。撤到適當距離時,再猛然回攻,和敵兵一起入城。等到我方軍隊和敵方混在一起時,縱使敵軍有再多的洋槍隊,也不敢冒然發射。」

甘利左衛門尉是一個身經百戰的勇士,頗得信玄信賴。信玄把他安置在勝賴身邊,是希望勝賴經由他的幫助,在初陣中立功。甘利左衛門尉當然了解信玄的苦心。

「有道理!不過,如果敵軍不中計呢?」

「那就攀上石垣,放下繩梯,越石垣,攻入城內。我們填埋壕溝原本就是這個目的。屆時,可以視情況隨機應變。」

勝賴採納了。

勝賴向竹內與五左衛門學習軍事,對跟入戰法略有所知。

(跟入城,是很艱難的戰術。第一,突然撤退改變攻擊目標時,萬一被敵人看破,則內部可能生變。第二,假裝撤退,有時卻會演變成真的不得不撤退。第三,跟敵軍入城時,四面都是敵人,若城門關上,就等於被困在裡面。所以,跟進去的人,不論是部將或士兵,皆需熟悉戰法。)

勝賴想起竹內與五左衛門說過的話。接納了甘利左衛門尉之計,自己將負起指揮重責,必須謹慎行事才行。

勝賴從伊那帶來的三千士兵中挑出五百名留下,其餘二千五百人分為五路,交由小原忠國、小原忠次、秋山紀伊守、跡部右衛門尉重政和向山出雲指揮。勝賴召來五位部將,說明甘利左衛門尉的計策。

「只留五百人,行嗎?」跡部重政問道。

「除了五百名伊那軍之外,還有原加賀守胤元的一百軍隊,應該沒有問題。」

勝賴再一次確認。

「甘利左衛門尉做先鋒,其他人配合他行動。」

勝賴讓獻計的甘利左衛門尉負起先鋒的名譽和責任。

勝賴的旗幟揚起,軍鼓爭鳴。

原本進攻後門的武田軍突然改變攻擊目標,渡過已填平的空溝,攻向石垣。

負責指揮後門的上泉秀綱見武田軍突然轉進,心想其中必定有詐。

「敵軍似乎要采跟入城戰略。」秀綱對一起守備後門的後閑信純和藤井正安說道。

聽到「跟入城」,二人似乎很驚訝。武田的二千五百名士兵正越過空溝,朝石垣迫進。後閑信純看不出這和跟入城戰略有何關係。與其謹防跟入城,不如加強防止敵人越石垣而來。

「我們派二百人在石垣邊用石頭擲攀登上來的武田兵。二百人就夠了。當武田兵爬到石垣的三分之二處時,我們傾全軍出城,表面上是攻向敵軍後部,實際上要殺入勝賴營。這個計策一定成功。舉起勝賴首級,可以讓敵軍暫時撤退,我們便趁這個時候擁主公、夫人和少主出城。不管主公怎麼說,一定要帶他出去。」上泉秀綱像在讀軍書般地順暢。

「你剛才說取勝賴的首級。這個勝賴,在哪裡?」藤井正安問道。

「你瞧那諏訪大明神的神旗。就在後門廣場對面的小高丘上。金碧輝煌的三個旗幟,就是神旗。勝賴的母親是諏訪家諏訪賴重公之女,勝賴身上流著諏訪神氏的血。」

藤井正安這才警覺到。包圍箕輪城的武田軍上方,翻湧著一片旗海。

「勝賴的營隊約五百人。」藤井正安喃喃自語著。他打算率軍沖入勝賴陣營。

藤井正安是箕輪城著名的勇將。強將手下無弱兵,他身邊有兩位以一抵十的左右手,高間雄齋和福田丹後。

秀綱聽到藤井正安的喃喃自語,內心為之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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