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卷 勘助和勘兵衛

永祿四年(一五六一年)五月一日,新關東管領上杉政虎在鎌倉舉行寶生·金剛的能劇。

在關東諸將中,應邀參加的人有二百六十餘名。

經過關東諸將合議決定的新任公方足利藤氏坐在正位上,與關東管領上杉政虎並肩而坐。新公方和新管領順利誕生,在這一對新的權力人物隔鄰的座位,卻有以賓客身分率人前來的關白近衛前嗣帶著十名家臣坐在那兒。近衛前嗣是與關東公方約定而自京都前來,卻因為自己意願為關東諸將反對未能如願,而抿著嘴顯出心中的氣憤。他的表情似乎在說,政虎未能排除諸將的反對而使自己就任公方的地位,是對朝廷的叛逆行為。

在近衛前嗣主從座位隔壁,坐著把關東管領地位讓給政虎以圖後半生安穩的上杉憲政。

憲政對有名無實的關東管領加以有效利用,他想既然已經使越後的藩主長尾景虎改名為上杉政虎,名義上是憲政的養子,今後應可以擺出一副義父的架子。實際上憲政企圖做政虎的監護人,可以在實質上行使管領的權利,這正是老年人的執著。

新公方、新管領、幽靈公方(想當公方卻希望落空者)、舊管領四人的後面,坐著一排排的關東將士,在靜靜的觀賞能劇。當時,能劇受到各國有權人士的歡迎,而不懂能劇的武將被譏為無能的鄉下佬。許多地方上的藩主,為了避免被譏笑,都不惜重金從京都聘請能劇的演員來。

織田信長、北條氏康、武田信玄都是如此。前年死的今川義元擁有近百人的能劇戲班子,是典型崇尚京都風氣的地方藩侯。這方面上杉政虎也不例外,他提議在鎌倉舉辦能劇的理由之一,與其說是要欣賞能劇,不如說是要在關東諸將之前炫耀自己的教養。

不過,有些關東將士對能劇一點也不感興趣。不少人以為手持扇子、口裡念著毫無意義的台詞根本就無任何樂趣可言,他們保持著批判的姿態。有些將士則抱著交際應酬的心理才積极參与。關東武士秉性樸實粗俗,有關東夷之稱。同時也以自己是鄉下武士而沾沾自喜。因此批判權勢、抗拒文化、不肯把關白近衛前嗣奉為新公方,也是因為關東武士對京都的偏見,以及做事不夠圓滑。

成田長康感覺枯燥乏味,本來長康就不喜歡能劇,對這冗長的表演,衷心厭倦。他望著坐在前方的新管領上杉政虎的背,心想:怎麼會對這種乏味的表演有興趣呢?但政虎卻紋風不動地坐著。不獨是政虎,連就任新公方的足利藤氏和關白近衛前嗣也很熱心地注視舞台。不僅僅是注視,近衛前嗣還時而會輕聲發出讚賞之聲,屢次甩手上的扇子掩住口和近侍彼此私語。

上杉憲政彷佛被舞台上的表演感動了一般。頻頻地發出讚賞。新管領上杉政虎則拍著自己的膝蓋,明顯地流露出感動的神情。

(真苦惱!他們真的懂嗎?)

成田心想,他們不可能懂,那種無聊的表演,不可能有趣味,而且,還要裝出感動的模樣,定是想向關東諸將們炫耀自己對這些京都的遊戲具有觀賞的能力。他心中感到煩悶,並為了被當作鄉下佬而氣憤。

成田長康挺胸拍打膝蓋,他並非輕拍以示感動,而是邊拍邊叫嚷著說:

「精采呀!精采!」

這種無禮的舉動,被政虎看到,不僅是政虎,在場所有的人都以譴責的目光看著他。

近衛前嗣回過頭來帶著諷刺的口氣對長康說:

「沒有修養的人,真拿他沒辦法!」

雖然聲音很低,坐在旁邊的政虎卻聽得一清二楚。他覺得前嗣所說的沒有修養也包括自己在內。

政虎回頭對著成田長康說:

「你給我安靜!」

「是,叫屬下安靜是嗎?」

成田長康大聲回答,然後默然不語。他想若用眼光制止他,或許可以接受,但明白地叫他安靜點,等於是在眾人前面給他難堪。當成田長康第一次會見政虎時,對方曾問他長康的康字是否北條氏康的康。從那時起,他對政虎就沒有好印象。不僅如此,在攻打小田原城時,命令自己擔任前鋒,蒙受重大損失。再加上這次能劇事件。但是長康忍受下來。目前他無法反抗新管領上杉政虎。他把雙手環抱胸前,閉上眼,他想,與其看那乏味的表演不如打瞌睡。當時的武士們都曾訓練如何利用短時間打瞌睡。因為戰爭沒有休息的時間,所以有些人能站著打瞌睡,更有人在行軍時打瞌睡。

不久成田長康發出輕微的鼾聲。他睡著了本來不妨礙他人,但由於只有他一人睡著,情形比較突出。近衛前嗣的家臣看見後,彼此以目光示意。

(在能劇席上打瞌睡,是多麼沒修養。)

他們竊竊私語,聲音傳入政虎耳中。

政虎回顧成田長康的瞌睡,似乎生氣了。

政虎對長康旁邊的太田資正大聲說:

「叫他回到忍之城後,好好睡覺。」

當成田長康聽到忍之城而清醒過來時,政虎已經若無其事地回頭望著舞台。

太田資正低聲將政虎的話轉給長康。長康的臉色剎那間改變。長康起身,瞪著政虎的背影,立刻離席走到外面,太田資正追趕上去。

「他叫我回到忍之城是嗎?」

長康問資正。

「是這麼說的。」

「那麼,立刻集合軍隊回到忍之城。」

長康說完不等太田資正制止,當日便率兵回忍之城去了。

這行為明顯地反抗新關東管領,當然該出兵征討,但是上杉政虎卻沒有如此做,事實上也無法這樣做。因為一聽說成田長康回去,鎌倉的武將們個個掀起思鄉情緒,其中理由很多,主要是因為出征小田原使軍兵疲憊,第二理由是由於自己領土內發生糾紛,許多人希望回去處理,這是合理的事,尤以關東諸將更是如此,越後兵卒也莫不希望能回家鄉。

政虎判斷在此情況下攻打成田長康是非常不利的。

成田長康脫離關東聯合軍的消息,當天便傳入北條氏康的耳中。

「好!我們現在追擊,要消滅越軍,一個不留!」

北條氏康如此下令,但並沒有編製大軍團和越軍一決勝負。北條軍首派細作部隊襲擊越軍,他們口口聲聲宣稱北條的敵人並非關東諸將,而是從越後入侵的賊寇。細作到了夜晚,襲擊駐守在鎌倉的越後軍陣營,縱火、取首級暴露在街道上示眾,立起告示說此人是殺害婦女、燒毀小田原的一名越後盜賊,同時也散播謠言。

內容是北條軍將要包圍鎌倉來殲滅越軍,或武田信玄入侵越後,或成田長康、太田資正起義背叛等等。

越軍決定從鎌倉撤退,他們感覺到了危機。

越軍行動時,北條軍攻上軍隊末尾。當越軍重整陣容迎敵時,北條軍又逃脫無蹤。北條軍本來熟悉地勢,因此知道藏身何處,再如何進行攻擊。

北條軍向關東各武將派出使者進行分化。

(即使諸將中有人曾投靠越軍,只要宣誓今後投靠北條,便既往不咎,假若投降越軍則要徹底處罰。)

關東諸將開始動搖。去年夏天,越軍來到關東時,大家齊聚在越軍麾下,但仔細一想,越軍只是把小田原的北條軍包圍而已,並未給予實質上的損害。因此一旦越軍撤退時,北條軍便隨後追來。

諸將想到,越軍要安全越過國境返回越國時,憂心忡忡。

關東諸將心中感到旁徨。因為關東諸將的猶豫不決,減弱了聯軍的勢力。

越軍被苦苦逼迫的北條軍搞得焦頭爛額。北條軍不僅從背後攻擊越軍,有時也繞到前方,給他們迎頭痛擊。有時十騎、二十騎成一單位進行襲擊,有時乘黑夜向本營附近開槍射擊。

越軍在夜晚幾乎沒有睡眠。士兵精神緊張、神經過敏,不斷地發生打架口角等事件。

「立刻撤到廄橋城,在那兒重整軍容。」

政虎離開鎌倉不久,就吃壞了肚子,引起下痢。由於發燒無法騎馬,只好坐轎子趕路到廄橋城。

雖然政虎患病之事並非嚴重的秘密,但不知如何的傳播到全軍耳中,影響士氣。甚至遇到北條軍襲擊時,便不戰而退。一旦逃走,落在後面的軍隊便受傷害。

越軍終於擺脫北條軍的追擊,到達廄橋城時,接到壞消息,說越中的神保良春軍兵正迫近國境。另一則是說,海津城興建完成。

神保良春的事不必過慮,但是在川中島的軍事要地上海津城的完工對政虎而言是一大衝擊。完成武田的城堡等於讓武田信玄取得川中島的永久所有權。

實在做夢也沒想到這麼快就完工,政虎聽到城已完工,武器與兵糧正陸續運到的消息後,以犀利的眼光注視直江實綱的臉。

「看樣子非要回城不可。」

「是的,如不回城萬一甲軍……」

萬一甲軍沿著北國街道攻進越後,而襲擊春日山城時,後果不堪設想。但政虎的健康狀況不容他立刻歸去,他到了廄橋城便卧病在床。

六月十三日一場暴風雨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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