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卷 貨郎旅行記

從古府中出發,沿著富士川河畔的公路來到身延時,可以聽到人們的談話夾雜著駿河的口音,這裡已經離駿河不遠了。

梁田政綱坐在離公路稍遠一些的草地上。他從背上的旅行袋裡抓出一把乾飯,放入碗中,然後又把盛在竹筒中的水倒進碗里。

他望著山的那一邊。不久,依稀傳來鶯啼的聲音。好像有三隻在那兒競啼。當其中一隻飛走後,其餘兩隻依然叫個不停。圓潤的啼叫聲,比過去所聽到的都還悅耳。他傾耳聆聽著,不禁覺得昏昏欲睡了。兩隻鶯啼的聲音十分相近,令人懷疑是否是同一隻鳥更換位置,四處啼叫的結果。其中一隻是在露出紅色新芽的楓林中鳴叫;另一隻則是在距離五間 的桑樹叢中。

梁田政綱喃喃自語地從袋中取出鹽巴,以及今天早晨在農家購買,用細繩綁在袋子上的蔥。

乾飯很硬,吃起來卻別有味道。他一面想像生蔥那股沖鼻的味道,一面用門牙將蔥咬斷。鶯啼的聲音突然中斷了。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想可能是其中一隻飛走了。不過,即使飛走了一隻,也許還剩下一隻。他匆匆地吃下泡飯,又將生蔥放入口中咬時,又聽到另一隻鶯啼的聲音突然地中斷。

梁田政綱停止咀嚼咬下的蔥,傾耳細聽。雖然他的眼睛沒有動,但他的眼中卻露出了一道光芒,因為他發現有人在這附近。

有個僧人正沿著街道走過來。那人的身材短小,走路的速度卻很快,和梁田政綱一樣斜背著一個旅行袋。政綱望了那雲遊僧人一眼,繼續用餐。政綱已經看出那人並非普通的僧人,但卻不知道他就是晴信派出的密探山本勘助。僧人走近正在吃飯的政綱的身邊。

「道友可否分點水給我。貧僧也想吃午飯,卻忘了帶水壺。」

山本勘助邊說邊靠近梁田政綱。

「剩下不多,如果不嫌棄,請用吧。」

聽到對方稱呼自己為「道友」,政綱就像道地的和尚一般,眼露微笑。言語和藹地迎接山本勘助。

「那就叨擾了——」

山本勘助放下背上的旅行袋,從袋中取出乾飯和碗。除此之外,在他的袋中亦綁著一束生蔥。

「真是巧合。」

山本勘助發現他們的食物完全相同,驚訝地說:

「道友的蔥是否也是在飯富一帶買來的?」

「不錯!是在飯富附近的農家那兒買來的……」

梁田政綱說著,忽然想起自己向農戶購買栽種在農戶庭前,用稻草圍起來的蔥時,剛好有個馬夫牽馬經過,也說能否賣一些給他。

(對呀!這和尚的臉和那馬夫的臉很像。)

梁田政綱並未露出驚訝的表情。

「這蔥鮮嫩可口,最適合做便當了。哦,對了!我忽然想起來,方才我在飯富買蔥時,遇到一位很像道友的馬夫也在買蔥。」

他偷偷地觀察山本勘助的表情。

「這表示像我這種平凡的臉到處可見。」山本勘助用門牙將蔥咬斷。

「剛才有幾隻鶯在那兒啼叫,但不久又飛走了。由於天氣非常明朗,真想聽那些鶯在叫『法華經』 ,只可惜貧僧並不是日蓮宗。」

政綱一步步地逼近過來。

「那師父是屬於那一宗派呢?」

雖然從稱呼對方為道友升格為師父,但語氣並未改變。山本勘助一面咀嚼著蔥,一面敷衍地說。

「你看我像那一宗派?」

「依我看是不屬於任何宗派。」

「怎麼說?」

「因為僧人有十戒,其中之一便是過午不食,而你並未遵守。因此,你雖然外表像個僧人,但其實不是,對嗎?」

政綱點頭表示同意。

「您的話也許是真,也許是假。不過,坦白說,師父也不像個僧人。我認識一位和您長得很相似的獵戶,他是吸引鳥類的高手,尤其善長模仿鶯啼的叫聲。莫非您故意打扮成僧人的模樣,而其實是因某種意圖在周遊列國?」

由於對方方才稱自己為師父,因此他也以師父或您來稱呼對方。

「你看我像嗎?」

山本勘助哈哈大笑地收拾碗、鹽巴和蔥,順便摸摸腰際。

「唉!我真糊塗!原來我的水壺綁在腰上!」

他將水壺解下,在政綱的眼前晃了一下。水壺發出了水的激蕩聲。

「請問您是否要前往駿河?」

政綱以嚴厲的眼神問。勘助回答:

「雖然一定要到駿河,但以後的行程卻尚未決定。最好師父能收我為徒。」

政綱不理會他而斜背起旅行袋啟程;勘助也並肩走在政綱的旁邊。當政綱的腳步加快時,勘助的腳步也隨之加快。

(難道他想與我競走?真是不自量力!)

然而,不管他走得多快,對方都能夠跟上,且沒有一點氣喘的模樣。他知道對方的身手高強,卻不知是那一國人氏?假如從鰍澤即已開始跟蹤,很可能是甲斐的人,且是受晴信的命令前來追蹤他的忍者之一。不過,並沒有確實的證據可以證明對方是武田的手下。

「你打算跟到甚麼時候?」

「跟到師父脫下這套僧衣為止。」

「這真是抬舉我了。不過貧僧也有預定的行程,無暇奉陪一個陌生人了。」

「您不必陪我,我是自動跟隨您的。不過,您與貧僧在一起,各方面都會比較安全。」

「怎麼說呢?」政綱將腳步放慢。

「不久就要進入今川公的領域了。所謂『進去容易,出去難』,要經過甲斐口、相模口並不困難,但據說要從遠江、三河方面到美濃的旅客,都必須接受嚴格的檢查。」勘助斜視政綱的側臉繼續說:「假如師父想前往美濃或尾張,最好是經由海路。雖然每一港口都需要經過嚴密的調查,但貧僧和清水港的漕運行老闆藤次郎的關係很親密,如果拜託他,一定能順利地由海路到鯏浦港。」

「尾張的鯏浦嗎?」

政綱反問對方。鯏浦(現在的海部郡彌富町)位於木曾川支流圍繞之處,一般俗稱為河內。

「由於鯏浦的服部左京進公多年以來都在幫助今川公,因此今川公屬下的船隻進港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您的建議的確很完美,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梁田政綱已經猜出他可能是活動於甲斐和駿河之間的人。因為他是在甲斐便開始跟蹤,因此可能是武田派來的間諜,何況武田晴信僱用許多武功高強的間諜乃是眾所周知的事。所以,他可能是這些間諜中熟悉駿河、遠江、三河及尾張方面的人。

「貧僧叫粱禪,粱是黃粱一夢的粱,禪是禪宗的禪。請問師父的法號?」

「貧僧山彌,山是山河的山,彌是阿彌陀佛的彌。」

兩人相顧而笑。雖然是在互相刺探,但他們之間似乎已經有了某種妥協。

今川義元正想騎馬。

由於過度肥胖的關係,必須由幾名臣屬合力將他推上馬鞍。就一名武將而言,這實在是件丟臉的事。

山本勘助在距離稍遠的地方,單膝跪著,以失望的表情望著眼前的情景。

「侯爺要在馬場上轉一圈,請你到庭前等候。」

近侍如此囑咐他,因此他只好走到庭前。當他看見義元這醜態畢露的一幕時,心中有股難以抑制的焦躁。這是一種夾雜著憤怒、悲哀及同情的心情。當年義元高聲吆喝,叫人牽馬而迫不及待地跨上馬背,奔向戰場的英姿已不復可見了。

他那華麗的服裝,與放在馬背的鍍金馬鞍很相配。但由於身體過分笨重,無法騎上馬背,怎麼看也不像個武將。

義元嘗試了三次,但三次都失敗。雖然能夠勉強地將腳放上馬鎧,卻無法將巨大的軀體提起來。如果一定要上馬,只好仰賴墊腳台,或由眾人將他抱上馬背。義元並不希望如此。他吸了一口氣。他想吸了口氣後再一鼓作氣地騎上馬背。義元離馬而去,環顧著周圍的人。當他看到山本勘助在那裡時,命人將山本勘助帶來。他似乎已經放棄了騎馬。近侍將寬板凳擺好之後便遠遠地退去了。

「據說你在越後立了不少的功勞?」義元對勘助說。

「不敢當。不過,至少打通了探查景虎公動靜的管道。屬下並不以為這是甚麼大的功勞。」勘助的態度很謙虛。

「那麼是否也打通了打聽梁田政綱的管道?」

勘助怔忡地抬起眼來,他很訝異何以義元知道此事?

「晴信已經派快馬前來通報。信上也寫著你打算追蹤梁田政綱而前往尾張的事。」

勘助實在不明白晴信到底在想些甚麼?既然命令他跟蹤梁田政綱,無異是要他暗地裡刺探尾張的情況;同時,也可能是有意和織田聯手攻擊今川。但他為何毫無保留地將此事通報給今川義元呢?

「晴信的信中還寫著一些有趣的事。他說織田信長正如傳言一般,像個大傻瓜;然而,他卻對這個大傻瓜能夠不斷地擴張勢力感到意外,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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