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之卷 反叛者

那年冬天(天文十七年到十八年的冬季),氣候格外寒冷。或許是因為多雪所致,兵馬活動沒有往年活躍。但在東信濃和中信濃有武田、村上、小笠原三個勢力對峙,熱衷於對諸豪族的懷柔政策,佔據中信濃村井城的晴信,以村井城為根據地,著手中信濃的經營。過去隸屬小笠原的中信濃諸豪族,被馬場民部一一施以懷柔政策,加上晴信有言,不要吝惜金錢。因此馬場民部花費大筆錢財,收攬中信濃的民心,使其傾向武田氏。而那些地方的豪族不論藩主是小笠原長時或是武田晴信,只要誰能承認土地私有,並且減輕稅收及夫役的分派就服從誰。他們提出以領土的保障為條件,等待武田的反應。馬場民部將他們的意願轉告給晴信,在雙方達成協議之前,彼此洽商多次,同時也不忘在交涉過程中要對方的臣屬做武田的內應。在這場合,答應給他們好處,不如送金幣給對方更能奏效。當時,武田的金幣並非橢圓型而是棋子型。

有一天,北安曇的豪士豐科三郎來拜訪馬場民部。對方想看看馬場民部這位郡代是何等的人物。馬場民部熱忱地接待他。偶然間在豐科三郎泄露了為修補橋樑及興建穀倉而缺少費用時,馬場民部立刻命家臣將棋子型金幣盛以高腳木盤,全數交給對方運用。豐科三郎第一次見到這麼多的金幣,並見識到傳說中甲州的棋子型金幣,不禁咋舌。

豐科三郎細數著棋子型金幣,對於甲斐國的富裕感到疑懼。

「假若不夠,隨時告訴我。」

馬場民部說著,把惶恐的豐科三郎送出門。他日,豐科三郎再度來到村井,告訴馬場民部說橋樑與穀倉業已完工,請來驗收。

「好極了。足下的話絕對可信,何必前往驗收呢?」

馬場民部笑著說。這時,豐科三郎已經決心投靠武田的勢力。

「中信濃的費用過多,令人困擾。」駒井高白齋對晴信說。

「總比流失人血划得來是嗎?」晴信說完之後,覺得這回答並不適合目前的場合。

「但是主公,比起佐久……」

高白齋不敢繼續說下去。他一直擔心以嚴酷的手段來對付佐久,卻以溫和的作法籠絡中信濃,這種兩面作戰方法,或許是晴信少不更事所致,但又不能置之不理。

「佐久是佐久,安曇是安曇,由於地區不同,民情也不相同,不妨採取不同的措施,何種較妥,日後便可知曉。」

駒井高白齋點點頭不再說話。心想:話是沒錯,也許晴信正在進行可怕的實驗。若晴信有平定天下的野心,則類似情形,將會不斷地發生。晴信以身試法,體驗這兩種截然不同方式的結果。

(可是,這是程度問題。對於背叛的佐久處置過於嚴酷,又把佐久俘虜辛苦所掘的黃金,毫不吝惜地送往中信濃去收買人心,也應適可而止。)

晴信能了解駒井高白齋的心意。若是現在板垣信方還活著,必定會面紅耳赤地爭論,甘利虎泰也一樣。但如今兩人已死,取代的重臣駒井高白齋卻從未正面直言進諫。其實,他想說的話,晴信都已明白。

「信方在上田原陣亡前,曾對我進言,應該先取下中信濃。如此一來,東信濃自然瓦解,而北信濃也可攻克,因此,我更重視中信濃。」

晴信說出一套理論。每當他要說理時,就是發燒的前兆。一旦發燒,所做之事無一件是好事。晴信想起醫師立木仙元曾經告訴他,激動對疾病最為不利,應該平心靜氣來養病,而在春天之前,非得把身體養好不可。因為到了春天,佐久又會叛亂,這是可以預卜的,屆時又得出征。

晴信進入書房,雖然讀書可以鎮定情緒,但效果短暫。一旦想到佐久和中信濃的恩恩怨怨,就再也沒有耐性坐在那兒。他想到許久未曾謀面的惠林寺的鳳棲和尚。

天寒地凍,外面下起雪來。雪中的晴信主僕來到惠林寺,鳳棲和尚正端坐在臨庭的走廊賞雪。

「雪,這種東西真是奇妙。」

當晴信面對著他而坐時,鳳棲說。

「它不只是凍寒之物,而是萬物之精,過了寒冬便以水的姿態出現,越過田野,培養稻禾,再進入人體化為精氣。」

「化為精氣?」

「是的,化為精氣。凡事精氣盛則隆,衰則亡。」

「精氣盛,而將衰亡時會如何?」

「這是不自然的。」

鳳棲瞄了晴信一眼,似乎已發現晴信有事相談。

「佐久仍然精氣盛,而不肯亡。不歸順反而叛變,又明知叛變將受酷刑還是要叛變。」

「如果精氣盛而反,則斬斷其精氣根源。」

「您的話是說,只要斬去村上義清,佐久就可以平定了嗎?」

「沒錯。但若非因精氣盛而叛變,只是為叛變而叛變,那麼斬斷根源也於事無補。」

「若對方不斷地反叛,而我一一處斬,如何?」

「人雖可斬,但人心是斬不斷的。」

說此話時,鳳棲的眼睛似乎在譴責晴信。庭前樹木上的積雪,嘩啦啦地一聲崩落下來。

晴信過了一個陰鬱的冬天。在他人眼中他不像有病,但自己很了解自己正在和病魔搏鬥。當他發燒時,全身慵懶無力,極易動怒,無法單憑意志來壓制怒氣,而且從身體深處發出的乾咳持續著。

(每回出征佐久歸來後就會發燒,前次也是這樣。)

晴信想早日消除這令人嫌惡的因果關係,醫師立木仙元也為了佐久的戰事而擔心晴信的病況,因為佐久的叛亂和晴信的發燒是不無關係的。

明知發燒原因一半是因為佐久,然而卻不斷地有細作帶回反叛的消息。雖然去年秋天曾斬去五百首級,逮捕將近千人,佐久應該早已無力反叛,但誠如鳳棲所說:人心是斬不斷的。

天文十八年(一五四九年)春天,佐久又見叛亂跡象。春日城被近鄰的平原城主平原左馬介入道全力攻克。平原左馬介入道本是屬於上州眾,得到上杉憲政的支持。平原城叛亂後,佐久及小縣郡境界限上的布引城的額岩寺守光也叛亂。額岩寺守光曾和村上義清有瓜葛,被視為危險人物。

在古府中人質館舍中收容有平原入道之子及額岩寺守光的孩子們。依照慣例,人質要處斬。在全館人質的注視之下,拖到平原上斬首示眾。除了少數隨從哭泣之外,其他人心中皆在思量,這相同的遭遇何時會落到自己身上。雨水淋在身首異處的屍骸上。

春天到了,晴信的健康情形好轉,發燒雖然繼續,但是並不嚴重,身體也發胖了。

晴信越過綠意盎然的大門峠,三日內便攻陷春日城。將城池修復後,派蘆田四郎左衛門防守。加強春日城的防衛後,晴信著手部署布引城和平原城的進攻策略。他希望在梅雨季節開始前,平定佐久。

春日城是位於佐久平西位置的一座山城。在未經激戰而再度被武田收回的春日城周圍,杜鵑花盛開著。

那天早上,晴信一面觀賞血紅的杜鵑花,一面想著留在躑躅崎的湖衣姬。

「最近,勝賴的健康情況不佳,令人耽心不已。主公又不在身邊,若是勝賴有個三長兩短,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在晴信離開古府中之前,湖衣姬曾這樣對他說。勝賴才兩歲,天生身體孱弱,時而上吐下瀉,連醫師立木仙元也查不出原因。晴信疼愛湖衣姬所生的勝賴,更甚於三條氏所生的兒女。雖然他也剋制自己不要有所偏袒,但情不自禁地,他仍然比較疼愛湖衣姬的孩子。

正在賞花時,城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晴信從聲音中感覺到一股不祥的預兆。莫非出自勝賴身上?——當他產生這念頭時,再也定不下心來。快馬傳送的書信,由湖衣姬的侍女志野所寫,內容頗為嚴重。

倉促奉書,筆跡潦草,敬請主公見諒。

三條娘娘近來從京都延聘一名叫做龍溪的山野苦行僧,正在石水寺附近的祠堂閉關做法,用神符與咒語企圖使勝賴公子夭折,勝賴公子已命在旦夕,請主公歸來查明一切。

(勝賴有危險了。)

晴信心中想著。與其思考志野的消息是否可靠,不如火急趕回查明真相。

晴信召來駒井高白齋,將書信給他看。平時不易動容的駒井高白齋,似乎也吃了一驚。

「立即返回古府中。」晴信下達命令。

「屬下會陪侍主公歸去。但在此之前,有一事容稟。如果此事屬實,將會引起內宮的糾紛,而此事不宜在國人及他國間流傳。至於那名叫龍溪的僧侶,若的確從事做法詛咒之事,那麼應當只他一人受罰而已,避免累及他人。」

駒井高白齋袒護三條氏。

「理由何在?」晴信感到著急,在這當兒,勝賴生命不保,令他忐忑不安。

「他日,主公必定會上京面聖。而京都若有人幫忙招呼,就比較方便。在此之前,千萬忍耐……」

駒井高白齋一再強調,由於三條氏是左大臣三條公賴之女,不可得罪。

「我明白了,但是女人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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