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之卷 三千首級

晴信過著寧靜的日子。除了讀書、作詩之外,就是會見惠林寺住持鳳棲,聽講禪學要義。盡量避免用腦,而把打仗的事都交給家將處理。諏訪、高遠、上伊那、小縣、佐久都歸於武田統轄。他認為目前重要的是要設法防守這些領土,以免失去。自己這樣認為,也這樣告誡眾臣,信方、虎泰、高白齋都了解晴信的意思。臣屬都知道晴信其實是多麼喜歡戰鬥,騎在馬背上的他,顯得神采飛揚。卻由於患病,過著像禪僧一般的生活,這令臣屬們深感同情。

晴信刻意疏遠妻妾。因為會見妻妾時,如潮水洪流般的情慾,幾乎無法剋制。他接受醫師立木仙元的建議,偶爾也午睡。為了取得營養美食,曾經派人去物色諏訪的味噌和大田螺。

然而,微微的發燒仍然會發生,輕度的乾咳也持續著,當感覺發燒不再輕微,變成明確地發高燒時,渾身充滿倦怠感,連起身走動都十分難受。

「不如徹底休養。」仙元勸晴信卧床休養。

「若聽到我因病卧床,敵人會乘機蠢動。」

「外面的敵人可以交由家將來對付。目前對藩主最主要的是和體內的敵人戰鬥。」

立木仙元請晴信務必卧床休養。

晴信決定每日午前活動,午後再睡。不睡時,便讀書。許久以來第一次有機會、有充分的時間接觸文字,也是一件樂事。關於四書五經、諸子百家乃至孔孟經典這些頗有趣味的書,他已經厭倦。要以中國古籍來約束年輕的晴信,是件困難的事。當他開始對古書中抽象的理想主義感到厭煩時,就打哈欠。對中國的兵書情形也相同,那些書只是把一般常識,用煞有介事的字句加以誇大表達而已,在實際戰役中卻派不上用場。反而是對書中具有文學意味的表達方式感到敬佩。對《孫子》兵法中:

疾如風,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

這些膾炙人口的字句,研讀次數愈多,愈覺得平淡無奇。如果出聲朗讀,又覺得不順口。對於實際戰爭,所能得到的啟示微乎其微,但晴信並未捨棄這些字句,他把這些字句寫在旗幟上,豎立在軍營中,藉以增加氣勢。雖然孫子的教導對晴信沒有發生作用,但有些家將喜歡朗誦這些字句。率領著鄰近土豪前來參戰的武將,馬上英姿煥發,一副雄糾糾的姿態,其中有些人,甚至無法寫出自己的姓名,但是這些鄉士、武士集團實際上正是戰場的主要角色。武田氏的根本即在於此。

當晴信把風林火山的讀法,教導給這些土豪,他們十分歡喜。他們在口中念著:疾如風,便是風馳電掣般策馬疾馳。

(所謂戰術,原則上是極為平常的知識。)

晴信已經了解此點。採用屬於一般常識的戰術,而會在戰場上致勝,主要因素在於形成這場戰役的個體,也就是人和馬。

「對了,我似乎疏於造就人才以及治理人民。」

晴信由書本上抬起頭,想把目前在腦中醞釀的意念,用文章來表達。造就人才及治理人民,同時也是富國強兵的根本。雖然甲斐也有治人的法度,但那是屬於父親信虎時代的遺物。與其說是法度,其實更近於習慣,是經過長時期沿襲下來的規矩。其中有些明知有缺憾,卻從未加以修改,而雖然也有值得保留的部份,但籠統說來,等於沒有法度一樣。至少沒有能使甲斐國人民心悅誠服的法律。

晴信把駒井高白齋招喚來。

「我想制定甲州的法律,訂定根本的大法。目的不在於增加百姓的困擾,而是要安定百姓的心。我想在法律的條款中要包括:百姓及其家族的權利、義務、身分的保障。土地、夫役、地租、戶政、爭執、婚姻及通貨等項目。」

駒井高白齋默默聆聽晴信的話。他覺得對方真是個不尋常的藩主,永遠是可怕的。在兵連禍結的目前,想要訂定完整的法律,並不容易。即使訂定也很難實施。想著手此事的晴信,也許是擁有天下罕見的英明君主獨特的天生秉賦。

「如果要一次完成,想必困難重重。不妨先擬定較大的項目,再逐一細分。譬如——沿著河流漂過來的木材,雖然可以撿來用,但如果知道這木材是因橋樑損毀而流失時,必須要送回原處。甚至可以訂定這一類條款,內容不可艱深,要人人都能了解,這才是對百姓有幫助的法度。」

由於駒井高白齋責任感極重,因此有些惶恐。

「你可以馬上著手起草。我會協助你。我知道高白齋善於作文章。」

制定甲州法律的工作,表面上看來,似乎不致於對晴信的身體造成太大的疲倦,但是一旦熱衷此事,晴信便會全身投入。他和駒井高白齋連日商議,有時也會召集家將徵求意見。

當他一頭栽進甲州法律時,便忘掉了戰事,不為戰事費心,即使是發燒也沒有感覺。晴信往往關在書房內,直到夜深還不休止,此時駒井高白齋會好言相勸。

天文十六年六月一日,甲州法律已有二十六條制定完成。(甲州法律五十五條完成時是天文二十三年五月。)而晴信當夜就病倒了。

「駒井兄!你到底在做些甚麼?」

駒井高白齋受到從諏訪來的板垣信方的深責。

「在這戰爭時節,還有閒情逸緻來訂定甚麼法律。」

甘利虎泰當面譏諷高白齋。

然而,這甲州法律卻深深受到甲斐百姓的歡迎。內容淺顯,並把原本模稜兩可而引起困擾的事,加以明確規定,因此人民生活趨於安定。

甲州法律的末尾並註明:

「若晴信違背此法律時,人人可以根據條例以書面來檢舉。」

晴信訂定甲州二十六條法律條款,以及晴信患病的消息傳到鄰國後,引起微妙的反應。諏訪的矢島一族露出和小笠原長時通謀的跡象。伊那的氣氛也不穩定。由於諏訪和伊那由名將板垣信方坐鎮,可保無事。但佐久諸城,表面上沒有動靜,但越過山嶺和鄰國上野間的人員來往趨於頻繁。其中駐守志賀城的笠原清繁,將上野的援軍引進城內,採取與武田敵對的行動。志賀城和內山城一樣是通往上野的過嶺要衝。志賀城的南、北、東三面是斷崖,西方的平地與山脊相連,在那兒建築高大的石牆。

七月六日,曾在內山城投降後依附武田的大井貞清的部屬百數十人,集體逃脫到志賀城會合。

真田幸隆派快馬把志賀城謀反的消息傳入古府中。

晴信還在病床上,發著高燒未退。但接到消息,從床上坐起來。

「敵軍的情勢如何?」

「志賀城包括上野甘樂郡的高田憲賴父子援軍在內,大約有五百兵馬。翻過碓冰峠山嶺的淺間山麓的小田井原陣營中,則有上杉憲政的軍隊,約三千人。」

晴信聽完立即自床上躍起,而當立木仙元趕來時,晴信已經穿戴整齊了。

「仙元,即使我被體內的敵人擊敗,也是天命。但我可不願讓外面的敵人打敗。」

晴信把弟弟信繁召來,封他為統帥帶兵出征,而自己也準備出征。

晴信於七月十三日離開古府中。但沒有立即前往佐久,騎馬奔向諏訪明神。

諏訪明神和武田氏,自古有淵源。養老五年,朝廷將屬於信濃的諏訪和屬於甲斐的武田之庄(現在的韮崎市周邊)兩地區,合併為諏訪之國。諏訪之國的中心則是諏訪明神所在地。自此以降,武田家代代以諏訪明神為祖神,忠誠地膜拜。

武田家和諏訪家關係欠和,但事關諏訪明神,兩者只好保持共識的態度。武田晴信在賴重去世之後,對諏訪做法寬厚,也是由於諏訪氏是主持諏訪明神廟祝的職務而較為通融。

晴信引領數騎,進入諏訪的神宮寺鄉,廟祝守屋賴真出迎晴信。但看到晴信的臉色啞然失聲——晴信的臉蒼白中透著青光。

晴信以黃金三百枚供奉諏訪明神,祈求戰爭的勝利。前年九月,晴信從高遠賴繼手中奪過高遠之地,也將它捐獻給諏訪明神,他心中覺得不得不這樣做。雖然晴信是個充滿自信的人,但另一方面也在尋求精神的支柱。不分宗教派別,延請高僧講解佛義。同時,也興建寺廟慷慨捐獻,晴信信仰神佛的根本原因是緣由人性的脆弱,相信神佛會護佐信祂的人。

晴信匍伏在神殿前,做了長久的祈願。祈求神明在這次戰役中帶給他勝利。許願之後,抬起頭來,一眼看到神像兩側豎立的旗幟。

南無諏訪南宮法性上下大明神

晴信抬眼望向大廟祝守屋賴真。

「如將此旗豎立陣前迎敵,必定勝利無疑。」

賴真先說出結論之後,再提到自己的夢境。

「昨夜天氣悶熱,無法入睡。朦朧之中進入夢境。見到主公騎著青毛駒,立起旗幟奔向敵陣。當主公舉起這面旗幟時,我方兵馬一齊沖向敵陣,而敵軍則像秋風落葉一般潰不成軍。事後一片寧靜,只見主公一人手持旗幟而立。這時,我清楚地看到旗幟上寫著:『南無諏訪南宮法性上下大明神』字樣。醒來,我立即製成這幅旗幟,等著主公前來。」

晴信對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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